第67章 第 67 章
寒意从脚底窜至全身, 晏离舟止不住颤抖。
怪不得他觉得顾十九眼熟。
他还在奇怪,明明顾十九就近在眼前,他的心思却飘到了另一位与顾十九十分相似的黑衣少年身上。
那个黑衣少年不是什么陌生人, 也不是他凭空乱想出来的一个人。
因为那是他的徒弟, 是祁白茶,是他的小白。
那个对吃食格外挑剔,却什么都不说默默接受他心意的少年;那个长了一双通透琥珀瞳, 心事全都写在脸上的少年;那个努力靠近自己, 抓着他坚定说着‘没有今后’的少年;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红了脸,偏偏傲娇不说,也会在脆弱时向他祈求拥抱的少年……他死了。
被自己喜欢的人杀死了。
晏离舟尚处在理智边缘, 人的心总是偏向更重要的一方的。
和无漾相处那么久,突然有人告诉他, 你喜欢的人间接伤害了你身边的人, 他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可能?
晏离舟下意识就否定了千山月的话。
“无漾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对,无漾为何会无缘无故要对他们两个出手?
“阿离, 你还记得连翘吗?她是画皮鬼,是无漾的心腹,当日在苍鹭宫,连翘将你拖入幻境,就是无漾指使的, 无漾曾经救过青啼,无漾是青啼的救命恩人, 苍鹭宫后来的那些事情,无漾虽然没有掺和,但是他放纵了青啼的一切作为, 当日你被心魔控制,就是无漾在其中使了手段。”千山月担心晏离舟不信,语气急切,说到最后差点破音了
这一年来,千山月不是完全的受制于荼弥,荼弥不善说谎,它在与荼弥的唇枪舌战中,从荼弥口中套出了不少关于无漾的秘密。
晏离舟坐在地上,他捂住胀痛的额角,千山月将一桩桩事情摊开在他的面前,这和他知道的无漾不同。
晏离舟明白,想要坐稳鬼王的位置,免不了要做出一些违背道义的恶事。
他知道无漾绝非善类,无漾心狠手辣,手段残忍,可在他面前,无漾总是会有所收敛。
他就是因为无漾对他好,他才喜欢无漾的。
可现在千山月告诉他,无漾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狠毒,无漾曾对他做过不少恶事,连他在乎的人都杀害了。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的是他的仇人?
千山月转开头,他不想看到晏离舟眼底的失魂落魄。
他狠狠心,既然摊牌了,还不如将所有事情全部说出来。
“那日小白带着重伤的你不知要往哪里跑,你被心魔扰乱,同样影响了我,无漾突然出现,说可以救你,我不知道他跟小白说了什么,小白最后决定以命换命救你,无漾明明有办法救下两个人的,他就是故意杀了小白的。”
“再醒来,我就落到了荼弥手中……我从荼弥那里还得知一件事,朝漉当时被荼弥捉住,无漾给了大师兄一个选择,是选择保你还是保朝漉,大师兄选择了你,无漾根本就在骗大师兄,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放过任何人,大师兄不敌他,也被他杀死了。”
千山月:“阿离,你还记得你救过的盲眼少年吗?阿祀就是无漾,他绝非良善,他是装成瞎子特意接近你的。”
说到阿祀,晏离舟面色变了又变,他无法反驳。
怪不得他觉得阿祀这名字十分耳熟,原来就是无漾。
想起阿祀那双与无漾相同的眸子,晏离舟再也无法否认千山月的话。
无漾的的确确是骗了他,还以阿祀的身份接近他。
在苍鹭宫中,阿祀明明是看得见的,为何还要让他帮忙穿衣服。
是故意戏弄他吗?
晏离舟浑身发抖,他咬紧唇,千山月回归本体后,被无漾施加的封印自动解除,北苍山一劫,他突破渡劫期成功化蛟,他不用再畏畏缩缩害怕会随时暴露妖纹,妖纹虽然不见了,更大的难题却出现了。
情绪激动下,晏离舟额上的白角便无法控制冒了出来,配上白衣白发,他就像误入山中彷徨无措的妖艳精怪。
晏离舟和无漾无冤无仇,从一开始他就决定避开无漾,不再重蹈覆辙,结果,兜兜转转他还是与无漾遇上了。
不是他故意招惹,是对方来势汹汹。
晏离舟很肯定,在此之前,‘泷月君’和鬼王无漾从未有过任何交集,怎么样才会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家伙想方设法也要接近你呢?
要么就是无漾知道‘泷月君’,无漾对‘泷月君’有仇或者爱慕‘泷月君’。
照千山月说的,无漾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还对他下了那么多毒手,无漾是带着仇恨来的。
晏离舟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无漾和自己一样,也是带着记忆来到这里的?
现在的无漾,其实是被‘泷月君’折磨过的无漾,他是来找‘泷月君’报仇的,却误打误撞报复在了无辜落入到‘泷月君’体内的晏离舟身上。
想通了这一切,晏离舟只觉得可笑,若真是这样,想到‘泷月君’曾对无漾做过的残忍事情,无漾想要报复他,他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可无漾为什么要滥杀无辜,祁白茶与无漾没有仇怨,瀛朝雪更是,他们不该死的。
想起祁白茶与瀛朝雪,晏离舟便觉得心如刀绞。
他们两个不是存在于纸张书页上,用语言简单描绘出的人物,正因为晏离舟与他们朝夕共处过,才更能清楚祁白茶的单纯,瀛朝雪对他的体贴关怀,才更无法原谅。
[不止是这样哦,无漾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晏离舟一怔,是谁在说话?
红月映照下的山林倏地变暗,周围变得一片灰蒙,眼前的千山月一改颓丧姿态,冲晏离舟露出一抹笑容。
“不止是这样哦。”
晏离舟:“千……山月?”
‘千山月’循循善诱,轻笑道:“阿离还记得你失忆时,无漾对你做了什么吗?”
被‘千山月’点醒,晏离舟脑中闪过与无漾缠绵交/颈时候的模样。
他和无漾互通心意后,与无漾做了许许多多爱人之间才能做的事情。
‘千山月’:“无漾那般恨你,怎会这么温柔待你?他不过是把你当成一件玩物,他无非是想故意看你出丑。”
“不、不是的。”晏离舟伸手捂住‘千山月’的嘴巴,他不想听到‘千山月’说出那些令他难堪的话语,这事除了他与无漾,旁人怎会知晓。
晏离舟不想去想,他一闭上眼睛,脑中却有源源不断的‘罪证’闪过——
无漾挟制着瀛朝雪,他笑看瀛朝雪,挑衅道:“我想让晏离舟帮我暖个床。”
“我就是要他成为我的脔宠。”
灯火幽暗的殿中,无漾坐在白骨王座中,而他神志不清坐在无漾的怀里,看他心甘情愿依附于无漾的表情,显然就是被无漾控制了。
他衣衫半褪,无漾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无漾让他取悦自己,他听从无漾的话,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剥除,而无漾却穿得严丝合缝,两相对比,他更像那个恬不知耻主动勾引的人。
在他还没和无漾互通心意前,无漾控制他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就像无漾曾对瀛朝雪说过的,他要让晏离舟成为他的脔宠,他真的做到了。
而晏离舟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傻乎乎觉得无漾对他最好,因为这些善意,他喜欢上了无漾,甚至愿意为无漾做任何事情。
晏离舟腰背佝偻,他缓慢睁开双眼,眼中尽是空洞,白角触碰到尘土中,他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千山月’看他狼狈的姿态,还嫌不够似的继续补刀——
“还记得在临江楼的那个夜晚吗?是无漾剥夺了你的眼睛,将你置身于危险境地,始作俑者就是无漾,你只是他的一个玩物,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哪会照顾到你的情绪呢?隔天他又伪装成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用分/身的模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你的面前,欣赏你的狼狈与不堪……他私底下是怎么想的,不用我细说你应该知道吧。”
“他让他的分/身送你银镯,明面上说是为了保护你,可为何又要设置那样难以启齿的咒语呢?他是真的想要保护你,还是故意让你难堪?”
“别说了……”晏离舟拼命摇晃脑袋,白角沾染上尘土,刺得他额角发红,疼痛让他全身痉挛,他很难不顺着对方的话去回想当初发生的一切。
无漾说:“我喜欢你。”
“我会对你好的,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阿离,我保证。”
“我会帮你洗去屈辱,重新覆上我的痕迹。”
全部都是无漾的片面之词,无漾才是罪魁祸首。
‘千山月’的恶念隐藏在黑暗中,他的另一半脸庞暴露在空旷视野里,笑得格外开怀。
“无漾这么做,都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替他卖命,他困于北苍山那么多年,只有你能挖出他的骸骨,他是在利用你。”
“看啊,你为他差点送命,还一夜白头,你觉得值得吗?”
……
眼泪不知不觉沾湿了满脸,一只小手抚过晏离舟的面颊,替他擦去越流越多的泪水。
晏离舟从刚才到现在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他像是魔怔了,任凭千山月如何呼唤,都不能唤回他的神志。
物随主人,千山月失去了主心骨与理智,顺着本能又开始大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帮晏离舟抹眼泪,画面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悲。
“呜呜阿离,你不要有事,我好不容易找回你,你可不能再丢下我啊!”
[他当然有事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无漾的禁脔,这种滋味换谁都不好受呀!]
“心魔。”千山月怔住,他环顾四周,冲着寒冷的空气大声吼道,“你又想做什么?你休想伤害阿离。”
怪不得晏离舟不理他,原来是这东西又出现了。
[不是我伤害他,是无漾伤害他,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哈哈哈——]
“你闭嘴!”千山月在原地打转,他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屏蔽那道令人厌恶的魔音。
但这么做根本就没有用,心魔存在人的心里,不能用表面的攻击去击垮它。
在苍鹭宫的时候,千山月就对付不了这个家伙,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出手。
为今之计,只有唤醒晏离舟这一个办法。
千山月痛骂了心魔好几遍,他蹲在晏离舟身前,伸出小手捂住晏离舟的心口,急得流了满头的汗。
“阿离,你醒醒,你不能被那东西蛊惑了,你忘记你答应朝漉什么了吗,我们要听朝漉的话,你快点跟我出去吧,不然就白费朝漉的苦心了……”
“呜呜阿离,你醒醒呀!要是不按朝漉说的去做,他死都要爬上来打断你的腿的,那家伙一定会干出那种事情的,呜呜……”
任凭千山月说再多,晏离舟始终无动于衷,琉璃瞳中毫无生气,他像是陷入了心魔给他制造的幻境中,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九幽正殿内——
殿门大喇喇敞开着,原本伺候在座下的小鬼们全部被鬼王扔进了牢狱中看管新来的犯人们。
郢仙宗在来时路上就被荼弥拖住,根本赶不及与无尘宗他们汇合。
无尘宗与玉墟宗只来了几位长老,又能奈何得了他?旁的宗门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打了退堂鼓,无尘宗那些人想要回晏离舟,简直是在做梦。
灵气稀薄,如今的修真界内人才凋零,能与鬼王抗衡的唯有无尘宗的无尘仙尊以及郢仙宗的流溯长老,还剩下一位,便是没有受伤处于全盛时期的泷月君。
可惜,前两位一个闭关多年一个死了,至于晏离舟……
无漾自认足够了解晏离舟,晏离舟心肠太软,就算得知真相,也不会对他出手的。
无漾坐在白骨堆积的王座之上,他撑着头闭眸假寐,卷曲的长睫被头顶的暖光照拂,在冷白的脸上投下几笔浓重的阴影。
无漾嘴角勾起,却不见一丝温度。
修长的手指不停敲击着扶手,很显然,他在等什么人,却因那人迟迟不来,快要耐心告罄了。
无漾今日披散着黑发,只在左耳耳鬓处别了一根蛇形银饰,银色的长蛇栩栩如生,蛇身绕过脑后的乌发,弯弯绕绕缠在了他修长白皙的脖颈间。蛇头恰恰好落在他的耳尖上,猩红的宝石雕刻成蛇眼的形状,宝石之中裹挟的黑雾如同毒蛇的竖瞳,一看便令人生畏。
刚结束一场轻松的战斗,考虑到那人不喜血腥味,无漾还是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红色袍角与衣袂处用更深的红线绣着隐蔽的蛇纹,腰封的银扣亦是银蛇的样式。
他从前不爱这些花样,管它是什么样式的衣服,只要用的最上乘的布料,他穿着舒服,其余的他并不在乎。
如今,他身上处处都要沾着晏离舟的味道。
那人害怕蛇,原身却偏偏是条小白蛇,真不知道是老天故意戏弄他,还是前世造孽投错了胎。
晏离舟看到这些,会不会被吓一跳?
一想到晏离舟的反应,无漾心情便好上了不少,连晏离舟想要逃跑和让他等了那么长时间都可以原谅了。
……
晏离舟没有离开魇山,他从心魔的蛊惑中挣扎出来,理智回归,他抱起千山月,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千山月焦急劝道:“阿离,你为何还要回去?”
只见晏离舟神色冰冷,千山月知道这样说晏离舟不好,从前的晏离舟看上去总是傻里傻气的,可现在的晏离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半点怯懦,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千山月初见晏离舟时的模样。
千山月诞生在一条恶蛟的腹中,晏离舟与朝漉一同下山历练,深夜在一处山涧遇到了一条正在吃人的恶蛟,那条蛟吃了山下数千人才修炼到如今的程度,朝漉与晏离舟合起来都抵不过这条即将化龙的恶蛟,晏离舟为保护朝漉,被恶蛟吞进了腹中。
那场劫难中,晏离舟逢凶化吉,还一口气冲破金丹,千山月刺穿恶蛟腹部,将晏离舟带出了险境。
长蛟的身体炸裂成数片后,足足下了一炷香的血雨,雨丝里夹杂着枉死冤魂们的愤怒与恐惧,它们盘旋在山涧中久久不散。
月夜之下,少年浑身浴血,白衣顷刻间染成红衣,他眉眼冷冽,无悲无喜的浅色瞳中被浓烈的血腥覆盖,他仿佛是从地狱中重生的恶鬼,完美融入脚下的尸山血海之中。
隔着阴森血雨,千山月对那位少年,他今后的主人,产生的第一份感觉叫做,畏惧。
千山月害怕这样的晏离舟,从前晏离舟握着它时,他掌心的温度是冰冷刺骨的,它从未在晏离舟身上感受过正常人的体温。
它不喜欢那样的主人,每次它撒娇哭泣的时候,晏离舟总是会淡淡看着它,一脸冷漠让它闭嘴。
饶是千山月明白晏离舟不是凡人,晏离舟体内流着的本来就是冰冷的鲜血,它还是渴望,晏离舟能有一丝丝改变,能对它温柔一点,不求太多,若是有瀛朝雪对勾雪骨伞的一点点好就够了。
自从晏离舟被天雷劈坏了脑子后,千山月整日都很开心,它觉得上天应该是听到了它的呼唤,它等到了它喜欢的主人。
晏离舟少年老成,如今这个年纪倒破天荒的长出了一副少年心智。
别人都说晏离舟怕是没救了,一身修为白费,千山月却爱极了晏离舟这副模样。
它偷偷希望晏离舟永远不要好起来,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
可现在,晏离舟似乎变回了从前那个他。
千山月缩在晏离舟怀里,怯生生唤他,“阿离……”
晏离舟低头,眸中布满了千万种哀伤,只一眼便让千山月心脏揪紧,他抱着晏离舟的脖子,小声抽动鼻子,委屈喊道:“阿离……”
不管多少年,他还是一样的废物,他还是没有保护好晏离舟。
呜呜,他想要那个天真单纯的晏离舟,那个会跟他分享一切秘密,会哭会笑,会与他拌嘴吵架的晏离舟,那个会在深夜里抱着他偷偷哭泣的晏离舟……
等了良久,晏离舟终于回应他了,冰冷的话语里含着淡淡的关心。
“我在,你别哭了。”
千山月几乎是喜极而泣,哭得更加凶了。
千山月:“阿离,你想做什么?”
晏离舟搂紧千山月,冰冷的脸颊蹭过同样冷如寒冰的千山月的脸,他觉得那阵能让他瞬间安心的温度正好。
他没有回答千山月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千山月,如果我不是我,你会讨厌我吗?”
千山月:“阿离就是阿离,我为何会讨厌你?”
“如果我不是泷月君呢,我只是一个自私胆小的爱哭鬼,我会为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利益去牺牲他人,或者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这样的我你会讨厌吗?”
千山月牢牢环住晏离舟的脖子,他眨碎了眼中的迷茫,肯定道:“只要我呼唤你的时候,你能回应我,我就永远不会讨厌你。”
晏离舟眸中漾起了一丝碎光,轻声道:“谢谢你。”
……
晏离舟是贪生怕死的懦弱鬼,明白无漾做的一切后,他应该听朝漉的话逃回无尘宗。
无尘宗有无尘仙尊布下的法阵,谅无漾也不能越过那法阵来捉他。
但,这一年的相处不是白费的,晏离舟清楚无漾是什么样的人,听千山月的意思,无尘宗那些人来救他了,他们不可能斗得过无漾,他更明白,朝漉他们落在无漾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牺牲那么多人,就为了救他一人,不值得。
恍惚间晏离舟想起了朝漉让他滚之前说的那句话。
“要不是你这般没用,我至于替你送死吗?”
与所有情绪都能坦然外露的瀛朝雪不同,朝漉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他可能要辜负了朝漉的一番心意了,大师兄出事了,他不能再让朝漉也出事。
他占了泷月君的身体,他还有千山月,即使敌不过无漾,他也能让无漾放过那些人。
荼弥一身僧袍破破烂烂,一看便是与人刚恶战结束的模样,他面无表情看着缓步走过来的晏离舟,如往常般冲晏离舟行了一个礼。
不待荼弥先开口,晏离舟率先发问,“我二师兄怎么样?”
荼弥:“他还活着。”
晏离舟露出与无漾发怒时相同的冰冷眼神,荼弥眸光微颤,竟罕见地避开了晏离舟的视线。
“如果他出事了,你也别想好过。”
荼弥:“鬼王大人说过,不会杀了他们的,不然阿离大人会伤心的。”
头顶传来一声冷嗤,荼弥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替无漾传唤,话语里还带着一点催促的意味。
“阿离大人,鬼王大人等你很久了。”
晏离舟没有吭声,袍角飞扬,他径直走进了那扇为他敞开的殿门内。
晏离舟与荼弥擦身而过时,晏离舟冷冷扫了荼弥一眼,那眼神如千万年不化的坚冰,似讽刺他,又似自嘲,刺得荼弥微微一愣,千百年来,除了无漾,他第一次被一个人动摇了情绪。
他转头,只匆匆瞥见一块白色的衣角,殿门无风自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了。
若在以往,荼弥会嘲讽那些不自量力,想要跟无漾作对的家伙们。
长久以来,他首次那么确信,晏离舟是不同的。
他总觉得,那位嚣张了几百年的鬼王大人,似乎要栽一个大跟头。
千山月恢复成了长剑的模样。
晏离舟手持千山月,缓缓朝着大殿高台上的无漾走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火光与倾泻的红月交织,将晏离舟绝美的面容镀上一层浓艳的颜色。
无漾用指节撑着额角,含笑看着晏离舟朝他一步步走来,他朝着晏离舟伸出手,仿佛重复过千遍万遍般,温柔唤道:“阿离,过来。”
晏离舟如同往日那般听话,顺从无漾的呼唤走到他的近前。
无漾对他全然没有防备,他的膝盖擦过晏离舟的小腿,逼迫着晏离舟朝他贴近。
他像是没看到一闪而过的剑光,长剑刺入胸口,他仍在发笑,双膝使力,将晏离舟带到了他的怀里。
有了心脏的厉鬼是会流血的,红衣被鲜血湿透,看不出什么颜色。
无漾单手箍住晏离舟的腰,他无视掉胸口那柄寒剑,隔着一掌的距离与晏离舟对望。
疼痛仿佛化作了对那人的万般缱绻,他眸中皆是晏离舟的倒影,他无视晏离舟的变化,连那一改往日的凌厉气势都当做不知,他近乎贪婪地窥视对方的双眸。
晏离舟同样在看他,晏离舟眼底亦有他。
这样便够了。
“饿了么,我让小鬼做了你爱吃的梅花酥,你来得太迟,不过我一直替你暖着,尝尝吧。”无漾抓起盘子里的一块红色糕点,笑着将它递到了晏离舟的唇边。
糕点的碎屑沾到晏离舟的唇畔,晏离舟没有张口,无漾微微拧眉,伸手将那盘糕点给打翻了。
“阿离还真是喜新厌旧,看来你是不喜欢这一口味了,我让人再做点别的你爱吃的,好不好?”
无漾将沾过晏离舟嘴唇温度的梅花酥塞入嘴中,他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却因着是晏离舟碰过的,他毫不犹豫就吞入腹中。
“不想跟我说话吗?”无漾抚过晏离舟的唇畔,替他擦去唇上沾着的碎屑,笑道,“随便说点什么也好,我有三个时辰没听你说话了,我想听你的声音。”
晏离舟:“为什么杀了他们?”
不用晏离舟仔细说明,一人一鬼都心照不宣。
无漾:“因为我想从他们手里抢走你,他们想要阻挠我,我觉得他们碍眼,便这样做了。”
晏离舟总算有了反应,他眸光微颤,沉重的呼吸从紧闭的双唇间溢出。
脑中一遍遍闪过与无漾在一起时的画面,就算知道无漾做了那么多恶事,无漾也亲口坦白自己的罪行,可心跳还是会为无漾的疼痛而难过。
喜欢是无法控制的,却可以逼迫自己抑制,不要再泥足深陷。
“阿离,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你知道我心中阴暗的想法,我毫无保留全部袒/露给你看,而你也接受了这样的我,谁想要抢走你,我不择手段都要将你抢回来。”
无漾的占有欲太可怕,他毫不收敛他那偏执又变态的占有欲。
任谁都无法接受他这种恶行,他也知道晏离舟不会接受。
当初的他满怀仇恨,觉得那样才能痛快报复晏离舟,可他却没料到,他会在后来喜欢上了晏离舟。
他没有告诉晏离舟,他后来后悔了,他应该用更温和的方式抢走晏离舟,而不是手段狠厉直接杀了他们。
他想着去弥补晏离舟,尽可能不让晏离舟知道真相,可晏离舟还是知道了。
他该怎么补救呢?
如果再拖延一点时间,拖到让晏离舟完全离不开他后,晏离舟应该不会用现在这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吧?
可惜没有如果。
既然一种方法不可行,那就换另一种方法。
无漾掩饰自己的悲伤与悔意,面对晏离舟时,他总是带着笑意的,晏离舟爱看他笑,他也希望晏离舟开心。
无漾的手指顺着晏离舟的下颌骨绕到晏离舟的后颈,他将晏离舟压向他,同时,让晏离舟手中的长剑更加用力地刺穿他的胸口。
无漾:“这样是不是就能解恨了?”
晏离舟无动于衷,无漾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的眸底渐渐有水色,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普通的刀剑砍不伤魂魄,晏离舟用的是千山月,他那颗为晏离舟长出的心脏能感受到被利刃扎穿的刺痛,还有埋葬于雪原中的冰寒。
从前他只要装出被磕到碰到的样子,晏离舟立马就会捧起他的手,担忧的问他有没有事。
眼前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还觉得不够深的人是谁,那不是他的阿离。
他很想不管不顾,学着晏离舟那把蠢剑,扑进晏离舟的怀里诉说自己的疼痛。
师尊,我好痛。
阿离,我好痛,你抱抱我,你快安慰安慰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也不对我笑了。
晏离舟几乎与无漾的鼻尖相撞,无漾笑道:“我有办法能再次抹除你的记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是能和从前一样,但是我没有这么做,阿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晏离舟不吭声,听他继续道:“因为我不舍得。”
他不舍得抹掉与晏离舟的点点滴滴,他害怕只有他记得,而晏离舟什么都忘了的感觉。
他可以再次让晏离舟喜欢他,可从前与晏离舟经历过的一切却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在晏离舟没有坦白心意前,他可以让晏离舟变成一个只供他驱使的木偶,在晏离舟坦白心意后,他再也没做过那种事情。
有什么比真正的晏离舟还要重要的呢?
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晏离舟,会说会笑会耍点小脾气,也会对他千依百顺的晏离舟。
他要公平,他要晏离舟也记得。
晏离舟无视无漾的心意,冷声道:“放了我师兄,还有那群来救我的人。”
无漾笑得轻佻,问道:“那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晏离舟:“你想要什么?”
无漾:“我只要你。”
晏离舟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无漾知道,晏离舟是同意了,他默许自己的接近。
千山月拔出,晏离舟想要收回时,被无漾抓住了手腕,无漾抓起自己的袍角,上好的布料沾染了自己的血液,他仔仔细细擦拭剑身,千山月不敢说话,不光是晏离舟的命令,它也不敢在无漾面前太过放肆。
“这东西是在你身体里的,沾到了脏污就不好了。”无漾随口一说,一点也听不出来是在自嘲。
“我突然羡慕了……”无漾双眼低垂,崭新的剑身上倒映出他那双漂亮却藏着恶毒的眼睛,“它能一直待在你身体里,真是让人嫉妒。”
如果哄不好晏离舟,干脆就让他代替千山月吧,能藏在晏离舟的身体里,与他的骨血融合在一起,似乎也不错。
千山月剑身颤抖,它不敢在无漾面前找晏离舟哭诉,它总觉得,如果它真的这么干了,眼前这只厉鬼会不由分说就折断它。
……
青岩长老和北霄长老都没在无漾手上讨得什么好处,门下的弟子们虽没有缺胳膊少腿,回去至少也得修养个小半年的时间。
这块硬铁板他们踢了,却连点凹陷都没踢出来,反倒折损了不少弟子,这半年里宗门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情,他们怕是很难应付。一个宗门的没落只需要不经意的小事,谁都不愿意承担这种风险。
放他们出来的是荼弥,小沙弥说,是泷月君自愿交换的,泷月君自愿留在魇山,并没有委曲求全,鬼王无漾对泷月君宠爱有加,等他们有空了,到时候会回自家宗门一趟,也会亲自去玉墟宗登门赔罪。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鬼王是什么意思,玉墟宗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之前约好的郢仙宗等其他宗门都没到场,他们跟着无尘宗过来硬闯反倒元气大伤后,就更是不想再帮忙了。
他们知道泷月君是为了保全他们,可他们也是为了自家宗门,谁都不希望烛魔之战再次发生。
青岩长老也知晓玉墟宗的意思,临行前,他向北霄长老郑重道歉,他们倒也没生出什么嫌隙。
顾十九的话被截断后,他一夜未睡,心急如焚等在客栈里。
青岩长老说他只是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小魔物,为防万一最好不要踏入魇山,没人帮衬稍有不慎,他就会被魇山的恶鬼们吞噬殆尽。
顾十九听了青岩长老的话,委屈的留在了客栈里。
他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晏离舟,他也知道晏离舟遇到危险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顾十九坐在床榻上,他手捏着那颗被他攥得滚烫的银铃,深深叹了口气。
他好没用,但凡他厉害一点,无需青岩长老出面,他也能单枪匹马救出师尊,师尊也不会受那个鬼王挟制,还被鬼王逼迫做出那些事情。
不。
顾十九拼命摇头。
那不是师尊,那是鬼王创造出来的幻境,是骗他的。
师尊怎么可能委身于鬼王呢,师尊怎么可能喜欢他的仇人呢?
一定是骗他的,一定是鬼王想要毁坏师尊的清誉,无漾的媚术幻境有多厉害,连他都听闻过。
可是……那幻境有多少人见过?
意识到这点,顾十九突然开始紧张了。
房门被人敲响,顾十九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打开门,便见一脸颓态的丛霖站在门外。
“师兄,你怎么了?师尊怎么样,救回来了吗?”看着丛霖的神色,顾十九一点都没底气,他隐约猜出了答案。
丛霖摇头道:“鬼王太厉害了,我们在他面前完全没有还手的能力。小师叔为了救我们再次踏入险境,这事光靠我们没用,长老要带一些弟子们回宗门,我们必须请无尘仙尊出关,才能化解此事。”
顾十九:“那、那我要留在这里,我想近距离守着师尊。”
丛霖满脸复杂地看着顾十九,说道:“青岩长老的本意是想连你也带走。”
他们都知道顾十九敬仰泷月君,顾十九连做梦都在呼唤他的师尊。
青岩长老害怕留顾十九在这里,其余受伤的师兄们管不住他,他自己偷摸跑进魇山,到时候泷月君救不回来,反而还要搭上顾十九的性命。
顾十九一慌,抓紧丛霖的衣袖,恳求道:“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我保证不会乱跑,我就想等师尊出来的时候,让他第一时间就能见到我。”
丛霖将他紧张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禁在心中感叹,顾十九果然是泷月君的好徒弟,连他都觉得自愧不如。
丛霖摸了摸顾十九的脑袋,笑道:“我已经替你向青岩长老求过了,长老犹豫后同意了,记住你说的话,不要乱跑,如果给泷月君添乱了,小心他不收你了。”
丛霖话里满含威胁警告,却能让顾十九乖乖听话。
果不其然,顾十九迅速点头,乖乖道:“我一定不乱跑,师兄你放心吧。”
……
临江楼那夜后,晏离舟便对在浴桶里洗澡起了极大的抗拒。
无漾为了晏离舟,特意将后院一角挖空,引入了滚烫的温泉水。
晏离舟面无表情,任凭无漾帮他脱掉满身泥泞的白衣。
无漾从后面拥着他,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般,动作格外的轻柔小心。
无漾贴着晏离舟的耳朵,晏离舟看不到他的忐忑,只能听到他如常般的询问。
“阿离,我能跟你一起洗吗?”
作者有话要说: 原定想周末结束无漾这边的事情……
但是好不容易写到火葬场,我想多写点。。让委委屈屈的老三再等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