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花(6)
已至深夜,闭市后的街道本该漆黑寂静,却被大群兵卫手中的火把照得亮眼。
脚步声杂乱,每户人家依次被粗鲁地拍开门搜寻他们口中的要犯,客栈酒馆乃至大户人家皆毫无例外。
室内灯光昏黄,一身月白长衣的年轻公子立在客栈二楼的窗边,有着玉树琼花般的俊美长相,三份雅致七分温柔,雅致是冬日踏雪寻梅,温柔是三月软融春水。此时略低了头看楼下一队接一队的火影人影,微微蹙起眉。
秀气侍童在一旁问:“公子,这人来历不明,不会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吧?”
裴行止偏头看了眼躺在床上尚处于昏迷中的少年,灯光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映得长睫秾丽如羽,唇瓣不安地抿着,眉间轻蹙,像是睡得极不安稳。
想起之前诊脉的大夫所言。这样年轻的人,却元气大亏虚弱如百岁老朽,不但时日无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将病痛缠身艰难以度。
他轻声道:“若是能帮,便帮帮他吧。”
门外脚步声渐近,官兵一边敲门一边粗着嗓子喊:“朝廷缉拿要犯,快开门。”
阿砚将门打开,裴行止将钱袋塞进为首那人的怀里,略略一揖,温文尔雅道:“各位兄弟,内子受了风寒,已经睡下了,还请勿要打扰。”
男子一掂那沉甸甸的钱袋,随即将它还给一旁的侍童,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这位兄台,我们公差在身奉命行事,没有办法。”一扬手,“搜!”
裴行止还想说什么,却被男子用肩膀撞开,五名官兵一同进入室内,为首的一把掀开挡在外室与内室之间的纱帐,徒然愣住。
红衣女子背对众人坐在榻上,背影纤细发如泼墨。
她微微侧过头,长睫下眼波流转,在看见他们时蹙起修长的眉,低下头抚了抚高高隆起的小腹,柔声安慰道:“宝宝别怕。”眼角瞥过众官兵,朱唇轻启,这次却带了些冷意,“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裴行止在微怔后迅速反应过来,走前去扶住“女子”单薄的肩头,“怎么了,可是腹中疼?”
美人侧着脸看他,又软了嗓音,“他们吓到孩子了。”
裴行止瞥了一眼身后,淡淡地道:“阿砚,送客。”
眼见侍童阿砚将官兵们送出去并闩好门,疏璃抽出藏在衣服里的枕头,拍拍胸口,“好险。”
裴行止眼中蕴了笑意,“你醒得倒是及时。”
疏璃抬眼看他,“冒然将我救下,不问问我犯了什么事?”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为何要知道?”
“我可是朝廷命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疏璃笑得狡黠。
“唔,这么厉害?”裴行止眸中笑意愈深,“那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为了掩盖我的行踪,我必定是要杀你灭口的。”
阿砚去了外室端药,没听见他们神神在在的对话,走近只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霎时间变了脸色,却被裴行止拦下。
裴行止接了药递给疏璃,打趣道:“我可没见过这样弱不禁风的杀手。”
疏璃笑出声来,一鼓作气喝完漆黑浓稠的中药,将碗递还给他时正色道:“谢谢你,救我一命。”
裴行止摇头,“举手之劳而已。”嘴角微扬,“在下裴行止,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疏璃。”
烛火忽然一声爆响,裴行止将纸罩摘下,用剪刀将烛芯剪短一截,跳动的火光衬得脸孔如玉,看了眼他,问道:“明天我将启程回城,你又该如何打算?”
“回哪?”
裴行止轻声答:“青云城。”将剪子放下,“我来京都办事,办完就该回去了。”
“照今天的架势,这里肯定是不能待下去了。”疏璃撑着腮,“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能跟着你们吗?”
裴行止顿了顿,尚未答话,阿砚已露出不满神情,道:“公子——”
“反正我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会赖着你太久的。若是担心受我连累,被发现了就说是你抓了我准备向官府领赏,我会很配合的。”
疏璃眼中满是盈盈的笑意,说着这样的话却语气平常甚至带着笑,像是压根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
裴行止皱了眉,“别说这些傻话了,青云城里住着天下第一医圣闻溪,会有办法的。”
是答应疏璃随行的意思。
红衣的美人面色虽孱弱苍白,神情却飞扬起来,“那就多谢裴大哥了。”
裴行止微微一笑,“你既称我一声大哥,我自然是有责任帮你的。”
眼前的这个人,当真称得上是温润如玉、君子如兰,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极高的涵养和无比的善意。
疏璃深深地忧郁了。
要是自己的攻略目标都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该有多好。
青云城是京都外一座小城,城虽小,却实在富庶非常,在还没有天枢国的时候就已发迹,裴家是青云城的百年望族,每一届家主即为青云城的城主,如今裴行止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城主之位,操持着裴家与城内事务。
作为根基深厚的家族,裴家府中多为世代培养的家奴,自是忠心耿耿,是以裴行止领了个活人回家,也没有半点风闻传出府。
而因南方愈演愈烈的水灾之事,本就身体不好的皇帝更是被气的重病咯血,卧床不起,国事只能交由太子代劳。百里云让一时忙得焦头烂额,搜寻疏璃的事虽未曾耽搁下,到底是被拖累了。
以上,疏璃能够安稳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是有道理的。
裴行止果真为疏璃请来了闻溪,大名鼎鼎的医圣在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后只能摇摇头,开了几方温养滋补的药便作罢。
裴行止对疏璃出奇的好,各类名贵药材都给他寻来过,并盯着他逼他忌口养生。
可是没用,疏璃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偏偏这个人还不当回事,为了拒绝喝药要求放风打滚耍赖无所不用其极,仿佛满身病痛的不是自己,整天笑啊笑的,笑得知情人看了都觉得心酸。
裴行止拿他没办法,终究是无药可医无多时日的人,他也便不再拘着他,任他在府中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只一点:不准出府——一来怕被人发现,二来初春的风太凉,疏璃会吃不消。
……
花灯节是青云城一年一度的盛会,待到夜幕降临时路边将会摆出各式各样的花灯,人们戴着面具提着灯走走停停观赏街市中的盛景,杂耍团使出十八般武艺,小贩沿街叫卖各式吃食,酒楼肆馆门户大开,酒香菜香并着胭脂香流淌,实在是热闹非凡。
眼前花灯汇集,如银河般璀璨绚烂,人们的欢声笑语融在空气中,疏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到这副景象,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他穿了一件素白的锦衣,裹在大氅里的身形高挑纤弱,长发在腰间用发带松松一束,面上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白色面具,眼角处雕出镂空的曼陀花。
即使见不到全脸,看身段也会是一等一的美人。
裴行止闻言神色轻轻皱起眉,疏璃说“活着真好”的时候唇角依然含着漫不经心的笑,仿佛那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他觉得活着很好,但死了也无事。
胸口传来细细的抽痛,就如往常看见他若无其事笑着的时候一样的痛法。裴行止移开视线去看路边的小吃摊,淡声道:“从前让你喝药你总不愿喝,若真发觉活着的好处,便该尽力活下去。”
“你知道的,没有用。”疏璃咳嗽一声,拉了拉衣领。
虽说早春风凉,可也无需穿这样厚重的大氅,是以路过的人都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他却不怎么在意,“很多时候都不是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比如我想回家,比如我想好好活下去,比如我想看遍天下山川河海,我都无法。人生不如意的事有十之八九,能尽力做到的只余一二而已。”
裴行止沉默下来,许久才问:“你想回家,想好好活下去,想看遍天下山川河海?”艰涩地停了停,“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些愿望。”
系统突然出声:【“疏璃,你现在周围的人有一部分有问题。”】
疏璃:【“啊,我的乖弟弟终于来找我了。”】
“既然无用,为何要提。”疏璃歪着头看年轻男子黯然的侧脸,“裴行止,你是在为我难过吗?”
裴行止陡然顿住,直直地看向疏璃。
眼前的人笑得唇角生花,眸中落了万千光影,他伸出手,修长手指隔着面具在半空虚虚扫过那人眉眼,指尖却被疏璃抬手挡住。
裴行止蓦地收回手,抿紧了唇角,“是我失态了,抱歉。”
疏璃道:“我想吃刚才路过的小吃摊上的青花酥。”
“不行——”
“我在这里等你。”补充一句,“保证不会乱走。”
裴行止的神情仍有些恍惚,看了疏璃一眼后妥协转身。
疏璃见他的身影渐远,不紧不慢地顺着相反的路走下去。
他是故意的,故意说出有暗示意味的话搅乱裴行止的心绪,再引他去别处。至于那买青花酥的摊子所在之处,与这里隔了两条街,他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唔,就算走到半路终于醒过神来,估计也没那么快赶到。
裴行止帮了他这么多,自己还小小地利用了他一下,疏璃不想让他因此受到百里云让的迁怒。
估摸着和裴行止已经拉出挺大的距离来了,疏璃拔腿开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