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克制
闷燥过后, 沉雷阵阵,夜雨霖霖。
窗外的芭蕉被雨敲出了叮咚的声响,蛙声偷偷响起, 一两只遥遥附和,此起彼伏。
李景淮仰面躺在床上, 一遍遍数过帐顶上绣着银杏叶纹, 不到困倦不肯闭眼。
因为一闭上眼,那滴泪顺着雪腮滑落的画面,一次次出现, 像是一个不断旋转的走马灯在他脑海里回放。
又一声响雷,轰隆炸裂在天穹。
银白色的闪电摇曳着眩目的光劈开夜幕, 天空亮了一瞬。
雨声稀稀落落。
他起身坐起, 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穴位, 朝外喊了声,“常喜。”
常喜作为他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早已不必睡在外间看夜, 还是由值夜的小太监匆匆穿了几个院子把他唤来。
常喜丝毫不敢耽搁, 披了外衣就连忙冒雨赶来。
太子很少在这样深夜传唤他。
所以他披着潮湿的外衣,站在素金色垂帷之后,看着里面被淡光珠印出的影子,有些担忧地低声询问。
“老奴在,殿下有什么吩咐?”
里面那身影侧坐着, 支起的一腿上搭着他的手臂,姿态并不端正,甚至还有些随便,可因太子身形修长, 这样随意的姿势都十分俊逸。
仅仅一个影子,都比寻常人耐看。
常喜有些出神地想,很快就听见帐子里传来太子的回应。
"沈知仪呢?"
李景淮嗓音清明低沉,不见嘶哑,仿佛一直未睡。
他语调平缓,又宛若不经意一提。
可是深夜从床上被挖起来的常喜才不会觉得太子此刻是正常,是平静的。
常喜不由抬了抬眼,挤出额头上几层褶子,显得一脸奇怪,愣愣回道:“送、送回西苑了啊。”
虽然下着大雨,可总不好再让沈大人留宿在三重殿,上一回的教训他都吃过了,可绝不会再犯呐。
床帷里没有声音回应,静悄悄的只听外面的雨声滂渤。
要不是常喜见里面的影子换了一个姿势,他都要误以为太子自己又睡了过去。
“殿下是,想要叫她回来?”常喜自己揣测了一下,又压低了点声音,“……服侍?”
李景淮慢慢扭头,声音冷道:“你胡说什么。”
常喜连忙点头哈腰,也不害怕他的厉声呵斥,反而似苦口婆心般劝说他:“殿下正是年轻气盛,会想要女人也是正常,若是需要的话老奴可以去安排,殿下贵体珍重,千万别憋……”
虽然太子还没及冠,可那些皇亲贵胄家中的小世子、小公子们在他这般大的时候,哪一个身边没有几个晓事的通房丫头。
太子生得卓荦不凡,权貌不缺,可在这样的雨夜还不是孤枕难眠,着实冷清。
常喜犹如老父亲一般往帐子的方向,惋惜地瞅了瞅。
“出去。”
李景淮听常喜乱糟糟的一通话,心火烧得更旺,声音中就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是是是,殿下。”常喜一咯噔,心知自己歪打正着,刚好戳在太子了的痛处上,他不敢不从,只是一边碎步后退,还一边不死心地补了一句:“老奴今夜就在这里外边,殿下要是有什么吩咐,记得叫老奴啊。”
李景淮忍着没有再喊一声‘滚’,常喜也是熟门熟路,话说完人恰好就退到了门边,他不忘牢牢关拢门,似乎很重视太子殿下身为一个年轻力壮、气盛血足的年轻健全男子的生理隐私。
李景淮目光晦暗,看向殿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扯了扯衣襟,让禁锢脖颈的领口敞开,然后仰面倒入微凉的水蚕丝被中。
让常喜这张嘴一说,他这夜当真不用睡了。
往日再难的政事,没有这般让他脑子肿胀混乱。
更不会让他越睡越热,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煎熬一样。
更不会一想到那张脸就……
他垂眼顺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往下看了看,暗恨地一咬牙。
定然是沈离枝那些大补药膳的缘故。
他明天要去治她的罪。
虽然李景淮一宿没睡,怀着种种不好的念头就等着天亮去治罪于某个罪魁祸首。
可是翌日迎接他并非是第一道阳光,而是各种繁杂的政事。
等到中午,群臣都满意地散去,他才得知西苑的女官们都被孟右侍召了去。
“殿下,可要老奴去要人?”常喜永远是太子最忠实的跑腿,他见太子脸色黑沉,马上就自告奋勇准备去抢人。
这事他也不是头一回做了。
“不必。”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经过这大半日,再多的火气也散了去。
李景淮此时提不起劲再去教训人。
更何况他都能预想到沈知仪那张脸会摆出什么表情来。
虽言熏风解愠,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却觉得那笑容扎眼得很,让他有种摧毁的冲动。
几只灰褐色的小麻雀正在院墙上跳跃,见他们停留就歪起脑袋打量两人,叽啾叽啾的叫。
李景淮朝聒噪的鸟声方向盯了一眼,群鸟振翅逃也似的飞走了。
李景淮目光微凝,声音不由冷了下来。
“这院子谁打开的?”
常喜顺着太子的视线探头往那方向一窥,他们身旁的这间院子虽然离三重殿很近,但却已荒废许久。
满墙的爬山虎几乎遮住了院墙原本的颜色,而本该被铜锁拴住的院门此刻敞开小半,露出院子里的一丛荒草。
“这,谁人这么大胆!”常喜眼皮一跳,声音不由提高,“不会是什么小贼吧?”
这个地方自被太子下令封起后,再没有人敢进去。
李景淮一抿薄唇,寒着嗓音道:“去看看。”
荒芜的院内杂草丛生,几只蛐蛐被他们的脚步所惊动,在蔓草里蹦了几下钻进犄角里。
李景淮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小院,蹙眉环视,最后伫立在门扇紧闭的静室门前,繁杂的雕花木门上结满蛛网,原本的漆色已经淡去,露出木头的本色。
窗洞处封着的深色窗纸也破成了小洞,几只小虫从里面探头探脑。
颓然的气息经年累月地积下,危舍将倾,暮气沉沉。
“是小淮啊。”
杨左侍的声音忽然从侧边传来,一阵轻缓拖拉的脚步声踩在野草上,簌簌作响。
李景淮侧首,看着年长的女官缓慢行来。
“杨嬷嬷,是你开了门?”
杨左侍点着头,走到他身后,学着他一样面朝着那锁住的镂花木门站着,微微抬头,端视上方已经脱色看不清字迹的匾额。
“孟右侍前些日子问我,这间院子荒废已久,徒占宝地,能否将其整顿一下改做书斋,我思来想去就先来看看,打算晚些再同你说。”杨左侍转头,望着太子俊逸的侧脸。
“我知晓此处对你有不一样的意味,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嬷嬷所说,孤都明白。”李景淮不愿听旧事重提,出声打断。
杨左侍点点头,“殿下一向自持稳重,遇事果断,嬷嬷都不是担心这些……”
“只是殿下,有些事与其硬碰,两败俱伤,倒不如试着顺应接受的好。”
随着杨左侍的温和的嗓音,李景淮的视线从破开的窗洞望了进去。
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个被他自己锁在里面,懦弱的少年。
满室的振翅,呛人的鳞粉,三日三夜的惊魂散魄。
少有人知道他为何这样惧怕这种‘美丽’的生物,即便知道他们也不会在乎,反而会很高兴他有了弱点。
可他是太子,必不能有这样显著的弱点。
就像是毒刺,再痛也要拔掉,否则等毒入五脏,便是无药可救。
李景淮静静站在凄风之中,蔓蔓野草吹拂在他的脚侧,耸立在面前的旧屋将阴影罩向他,犹如一个巨大的猛兽扑来,想要将他湮没。
“嬷嬷错了,世上没有什么是我克制不了的。”李景淮抬起下颚,半阖起的双睫覆在他浅褐色的眼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从不会输。”
他以前能克制恐惧,如今也能克制其他。
一直紧蹙的眉慢慢舒展,李景淮目光平静,直视那扇紧闭的旧门。
“孤想要个人。”
赵争有些为难。
说起来沈离枝于他而言虽然眼熟,但是两人之间不曾深交,勉强来说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的困境横亘在他面前。
帮还是不帮?
帮似乎有些逾矩,可说不帮,沈离枝这一脸诚恳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狠心拒绝……
“赵护卫,这次真的对我很重要。”
沈离枝也是没有法子才会求到赵争这儿来的,前不久孟右侍召她们前去就是说一件事。
不日东宫会有一场比试,比试嘛不但有彩头,更主要的是对她们升迁大有益助。
沈离枝如今就想着如何往上一些,至少不要做这最末端的知仪。
所以她也想去参加这次比试。
比试之中琴画她并不担心,即便不能拔头筹至少也不会差,唯独其中有一项是上京贵女们打小就会,而长于抚州的沈离枝从未接触过的击鞠。
不说击球,就是骑马,沈离枝也谈不上熟练。
“若是赵护卫不得空,能否给我引荐一位师傅,我会骑马的,只要教教我击鞠。”沈离枝在东宫认识的人不多,思来想去唯有来求助于赵争。
赵争面上为难,忽瞥见远处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轻咳了一声,“沈大人,若说击鞠水平,上京之中也无人能出太子其右,择师从优,沈大人何不去求求太子?”
沈离枝不想赵争的婉拒能这样别出心裁。
即便她敢对太子开这个口,太子能答应,那才是太阳西生,天降红雨,罕见奇闻。
沈离枝不擅为难旁人,听赵争这样说便以为是在拒绝她,摇了摇头,屈膝一礼声音柔缓道:“多谢赵护卫,还是不麻烦太子了。”
哪知她话音刚落,一个清冽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怎么,沈知仪是觉得孤还不如赵争,担不得你的击鞠师父?”
雪松的冷香袭来。
是太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从不会输。
请大家记住这句话,后面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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