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情
大雨转小, 从瓦片上滴落的雨珠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有一声没一声,淅淅沥沥。
一场雨把秋天的寒意带来, 天凝地闭。
即便是紧闭着门窗,嗖嗖的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
常喜抱起手臂在门口,躲在屏风后面朝里面探头探脑张望, 但始终不敢往里靠近。
西苑分给女官的院子都不大,正屋也是两盏灯就能照透横长内室。
屋室左侧尽端是垂着秋香色帐子的架子床, 最右边则为书案、博古架。
除了墙上几副琴谱拓印图外, 连摆设也没有几件。
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长居的地方。
李景淮拿起撂在边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糖盒。
盒子表面还有损坏, 原本镂刻着彩蝶戏花的纹路不知道怎么被折断了一块,蝴蝶的翅膀断了一边, 破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空洞。
里面是十几颗紧密相挨的玉腰糖,因为渗了水汽进去, 糖都有些融化,就好像昨天沈离枝拿着问他的那颗一样。
他捏起了一粒放进嘴里。
糖在舌尖融化,他眉心紧皱。
真苦。
苦意都从舌尖延至胸腔, 他就带着满腔的苦涩偏头看向一侧。
摇曳的烛火将人影都投在那放下的秋香色细花纹帐子上, 却丝毫看不见那帐子里躺着的人。
值夜的太医来了两人, 把过脉后就站在帐子外斟酌商议起药方。
这才入了秋,气温也不见低。
沈离枝的身体按理来说不算弱,上一回掉进瑶池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李景淮往后退了一步, 后背抵着空无一物的琴案上,想起她哭得通红的眼和鼻尖, 舌尖上的糖仁慢慢溢出甜味都盖不住那苦涩,他用切齿将那颗融了一半的玉腰糖嚼成碎,直接吞了下去。
就是突然不想被那甜腻腻的味道缠上。
一位深青色长衫、花白胡子的太医走了过来, 对他拱手一礼,“太子殿下。”
他回过神,手指还在摆弄着糖盒,“如何?”
“回殿下,沈大人这是心急气躁,外加邪风入体,只要好生休养些时日,就能康复如初。”
李景淮眉心未松,稍一颔首,示意知晓。
“去煮药。”
两个太医一直被室内的压抑的氛围所笼罩,一听这赦令,急不可耐地提起箱笼告退而去。
白杏端着装满冷水的铜盆从外回来,看见常喜公公还在当门神,不由一惊。
太子还没走?
常喜对她使了一个‘友善’的眼神。
动作快些,小心太子发脾气。
白杏委屈地垂下头。
沈离枝的院子里仅她一个随侍的宫婢,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太子还嫌她手脚不够快。
一想到太子还在里面,白杏就感觉今夜特别漫长难熬。
太医已经下去熬药了,可等药熬好少说还得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沈离枝烧得太厉害,在这个期间就只能用冰水先降温处理,以免烧坏人了。
白杏偷偷瞥了一眼太子,见他目光落在别处,这才毕恭毕敬抱着铜盆行了一礼,委婉道:“殿下,奴婢要给沈大人擦身了……”
这总能把太子给送走了吧?
白杏心里设想得很美好,刚送一口气就听见前方太子的声音传来。
“你下去。”
“……”白杏猛然抬起头,傻愣愣地看着从她身边大步走过的人,“啊?!”
太子已经走到了床边,撩袍就坐下,他抬起手,指着床边的案几,“把水放下,你出去。”
白杏脸色一变,鬓角的神经都突突狂跳起来。
太子横来一眼,凤目含威。
这哪是一个小小宫婢扛得住的。
“……是、是。”白杏小步挪了过去,趁着放下铜盆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可惜并不能看透这层帐子。
也不知道沈大人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她可知道自己危了吗?
白杏咕咚一下吞下口水,壮起胆子对太子低声道:“那、奴婢……奴婢就在门口等着,若是殿下有任何吩咐……”
“出去。”
太子没有耐心,挥手打断她的话。
白杏再没有胆子多说一言,顿时紧闭着嘴,提脚后退,和常喜一同退到了门口。
门吱呀开了,又轻轻关上。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在屏风上扑扑作响,最后又无力地四散而去。
只有烛火被这股风吹得摇曳乱舞了好一阵。
李景淮挑起床帘,帐子里沈离枝双目紧闭,脸上烧得通红一片,就连那原本没有血色的唇瓣也是嫣红发肿的,就好像被人肆意吻过一样。
他在她唇上看了几眼,才转过头把手伸入冰水中把里面泡着的帕子拧得半干。
沈离枝被这阵哗啦啦的水声惊醒,她本就只是半昏半睡,并不安稳,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并非白杏,就醒得更彻底了。
“……殿下?”
李景淮听见她的声音,目光一移,落在她迷离朦胧半张的眼睛上。
他提起帕子解释,“太医说你烧得太厉害,要用冰水擦身降温。”
沈离枝飞快地一颦眉心,目光朝着他身后望去,哑着嗓子问道:“白杏呢?”
“孤就在这里,你还要她做什么?”李景淮伸手去拉她藏入被子里的手臂。
“殿下千金之躯,这、这样的事怎么能劳烦……”她眸光回转,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只是唇角扯得有些发僵,就好像实在心力交瘁无力,再没办法维持表面的从容镇定。
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
“劳烦?”李景淮拉出她的小臂,脸却凑近她道:“我都做了不下七八回的事,现在才说劳烦,不觉有些晚了?”
虽然她每回都是又推又拒,往往还没擦干净,又挣扎出一身的热汗。
最后又是白擦了。
那些旖旎的事让他眸光变了几瞬。
沈离枝手指紧了紧,在他的提醒之下也想起了这些事,她抬起双目,凝视着他的眼睛,柔声劝他。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太子原本还缱绻柔情的目光在她的话音落下时瞬时大变,“你说什么?”
她丝毫不畏惧他森寒的目光,“殿下、应该更懂的……及时止损,斩草除根。”
错误的开始,何时停下都不会嫌晚。
既是他从来不需要的情感,要斩就该斩得果断。
何必还要在她身上浪费这些时间?
李景淮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可怕,他的唇死死抿紧,就好像随时会说下比她还绝情的话。
他心里太不痛快了。
原本半干的帕子被他一用力握紧,剩余的水就争先恐后地被挤落。
滴答落下的水声,让人的心情更加急躁。
舌尖上那苦涩的味道又返了回来,李景淮神色复杂。
“你当真,就舍得?”
沈离枝静默了片刻,又用那细弱的嗓音低声道:“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1
李景淮盯着她,那张温柔又虚弱的脸,看起来却是那样的可恨。
她断得好快,放弃得好潇洒。
就好像是一根说砍断就能砍断得麻绳。
她飞快的抽身离去,毫不留恋。
那,往日与他的那些缠绵韵事,她都当什么了?
被狗咬了一口,既往不咎了么?
李景淮后脑壳闷疼,好像被人当头抡了一棍。
这时候宁愿她计较,宁愿她再哭再闹,向他要承诺要位置。
也不想她分得这么干净利索。
李景淮研读圣贤古籍、通习兵法策论,可是他没有研究过女人。
他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像沈离枝这样的人。
哪怕身心都交出后,也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枝枝,好无情啊。”李景淮恨的咬牙,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学着她洒脱放手吗?
李景淮又沉默地盯着她半响,不难看出她的心思。
只要他一起身,她就会高兴地唤白杏进来替代他的位置。
他不是唯一,也不是她心中非要不可的那个人。
李景淮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帕子。
越是如此,他越不可能起身离开。
因为他还不打算拱手让位,让人取代。
沈离枝晕乎乎的脑袋是想不明白。
一番话说完,李景淮非但没有被她气走,反而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实在没有力气挣脱,只能顺势往他肩头倒去。
怎会如此?
他不要面子了?
她都说得那般直白了,太子居然也忍着气,还要坚持给她擦身。
“太子殿下……?”
李景淮脱她衣服的动作丝毫不生疏,他用手压住她的肩,不让她能起身。
“不想被我看见,就不要乱动。”
他的嗓音就在耳边,带着潮气拂过耳廓。
他们是正对着正的,沈离枝下巴就搁在他肩膀上。
她出神地望着后面的帐子,慢慢露出了茫然。
太子是觉得还不够吗?
蝶院在沈离枝病的这几日里,还在有条不紊地修缮重建。
等到她身子大好,太医复查后宣布可以停药的时候,常喜公公就派了十几个小太监一起来帮她搬家。
就好像之前她和太子闹生分的那些事情都未发生过,一切还在按着太子的设想而进行。
沈离枝没有半分挣扎和反抗。
温顺地配合,不让常喜公公有半分为难,常喜来之前打了一堆劝说的腹稿都没有了用武之地,顿时只能悻悻然地感谢了一番。
“沈大人,我听说蝶院可是离三重殿最近的一处院子,而且是工匠们日夜兼程赶工,才能这么快建好……”
因为常喜派来的人足够多,而沈离枝的东西又特别少,白杏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在沈离枝身边叨叨。
“……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是从太子的私库里出的,可见太子对大人还是上心的。”
白杏说了半天,看见沈离枝脸上始终挂着事不关己的淡笑,好像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她不由叹了口气,上前把这温柔美人扶起。
“大人,他们在这里搬东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如我们先去蝶院哪里瞧瞧?”
“好。”沈离枝既已经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去争,也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
住在哪里,都逃不脱这东宫。
对太子而言也只有远近的区别。
谁又能管得住他的脚?
白杏扶着她在蝶园里转,除却刚刚移植而来的花木还有些蔫头耷脑,但是不可否认,这重新布局后的蝶园不比小和院差。
而且绣闼雕甍,处处精美别致。
刚在里面转了半圈,两个小太监就眉开眼笑地抬着一口瓷缸过来,他们问道:“大人的这鱼和荷花,可有打算放哪里?”
放哪?
沈离枝环顾院子四周,忽然看见了一个颇为显眼的地方。
她略一思索,脸上就扬起一抹笑,抬手指了过去。
“麻烦你们了,可以帮我放在那儿吗?”
小太监们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见了与太子寝殿外小院相通的那扇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老婆你开开门。
(暴躁)黑脸金鱼:别敲了!你老婆睡了!——还让不让鱼睡觉了!
1出自《史记·春申君列传》——西汉·司马迁
还有一句作者话想说的,但是我转眼就给忘记了。
难受。xxxxx xxxxxxxxxxx
以上假装说了,晚安小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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