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底线
宝罗园里人已散尽, 小沙弥抱着扫帚打算抄个近路,却看见里面还有两人逗留。
他好奇地放缓步伐,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树干上看去。
只见树干上钉着一块东西。
他再定睛一看, 可不正是他们灵隐寺有名的桃牌么。
但是这块桃牌不像别的那般是用红线吊在树梢。
它是用一枚簪子?
小沙弥大为震惊, 瞠目结舌。
那块桃木牌竟是被一枚金簪钉在树干之上。
可是一般来说金偏软,没有这样的硬度,若说是紫金, 可紫金昂贵, 谁家公子忒任性。
该不会就是树下这两个吧。
小沙弥皱着眉走上前,合掌行礼,“小僧有礼了, 敢问施主这簪子可是你们的?”
他打量两人,最后把目光肯定地落在鹤行年身上。
这位公子看起来比较贵气, 像个主。
鹤行年牵唇一笑, 十分客气地对小沙弥还了一礼。
“失礼了, 我们这便取下来。”
飞练上了树, 可上那簪子钉得牢,他竟也无法取下,只是看见露在外面的那侧写着‘离枝’二字, 至于另一侧刻得什么则无法得知。
总不会是太子自己的名讳吧?
飞练落地,就摇了摇头。
“拔不出来, 不然我再用匕首试试。”飞练利索从小腿上抽出一把利器,问着鹤行年。
小沙弥吓了一跳,连忙摆动双手,“别、别,佛家不动凶器,一草一木皆有灵。”
“你们还不是砍了树做面具、牌子的?”飞练反手指着身后的树, 不以为意。
这帮和尚唯唯诺诺的,真烦人。
小沙弥搔搔头,一板一眼解释:“那不一样,那些都是枯死的老树……早入六道轮回了。”
“既然如此,那就留在这里罢。”鹤行年仰头望着树干上的桃牌,目光从牌子上的字迹掠过,他声音和缓道:“就不打扰贵地了,告辞。”
飞练收起匕首,对着小沙弥咧嘴一笑,跟上霜衣青年。
“大人,这桃牌我们不理了么?”
鹤行年笑了一下,“且留着吧。”
飞练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不该是轻易放弃的人。
“自以为站得牢,殊不知摔下来才会觉得越痛。”
鹤行年叹了一声,感慨地抬步离去。
山风吹来,树上的桃牌皆摇摆轻响,唯有那钉在树干上的一动不动。
马车里沈离枝脑子空空如也。
她一手捂住唇,一手压在心脏。
唇瓣被反复碾压得发麻,嘴里还含着丝甜腻。
而指腹下的心脏砰砰狂跳,就好像快跃出嗓子眼一样。
李景淮手拦住她的肩,从她身后挑起一缕黑发缠在指尖。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
“之前孤应当跟你说过,不要靠近鹤行年,你是把孤的话当耳边风了,嗯?”
沈离枝缓过神,咬着下唇声音低低。
“这次不是奴婢故意的。”
李景淮擅抓漏洞,“那上次是故意的?”
“上一次……”沈离枝急于解释,一扭头却发现李景淮的脸近在咫尺。
她目光正落在他湿润的唇上,那薄唇也红得不正常。
“上、上一次是……”
她这是怎么了?
居然就看着太子这张脸,编不下去了。
她眨了一下眼,而且这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啊。
沈离枝生生逼红了自己的脸。
“说。”李景淮指骨刮在她泛红的脸颊,非要逼问个缘由。
他的东宫是不是对女官的出行太过放纵了。
“吁——”
马车急停,猛往前倾。
李景淮顾不上再问,揽住沈离枝的腰,抓着车壁上的扶手稳住二人。
“何事?”
赵争的声音很快在外回禀,“是蒙统领的马匹惊扰了马车。”
蒙统领的声音在外飞快响起。
“末将惶恐,请殿下恕罪。”
李景淮伸手挑起一片车帘,从缝隙中望了出去,蒙统领和赵争二人都垂眼低头立在窗外。
他此刻心情尚好,便没有怪罪,只是询问了一句:“蒙统领也要上灵隐寺?”
这条山路唯一的目的只有灵隐寺,而蒙持今日一身常服,也不像是领皇命来办差的。
蒙持一抱拳,声音涩然道:“末将是来给妻女点灯的。”
沈离枝从太子腿上挣扎了一下就起身,退到一侧。
李景淮只抬眼看了她一下。
“蒙统领节哀。”
他不咸不淡地说完这句,手指便收回,车帘就要落下之际,外面的蒙统领忽而一抬头。
“殿下!”
李景淮手顿在原处,眸光往外一瞥。
蒙持立即就结巴起来,“不知、不知殿下那一次是否看见了末将掉了一个布偶小人,黄麻布、扎着辫,脸上还有两团红晕。”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就是月前在皇宫的那次。
李景淮听他描述的,什么乱七八糟,拧起眉正要说不知道,他的袖子就给人扯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沈离枝对他一个劲点头。
看来蒙持丢的那个布偶是让沈离枝给捡了去。
他眉心没松,面上不太情愿理会这事。
可是沈离枝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倒是忘记她是喜欢当好心人。
李景淮眉头舒开,呵了一声气,对蒙持道:“是我的人捡到了,改日给你送去。”
蒙持顿时大松一口气,看着车帘就要落下,他连忙在外面又道:“不敢劳烦殿下,末将明日登门自取即可。”
太子殿下贵人忘事,只怕等他回头忘记了,这事就没有这么容易再提。
蒙持提着心,听见里面传来两个字‘随你’。
赵争和蒙持分开后,马车继续往东宫返回。
沈离枝交代了捡到布偶的经过,心中有些感慨:“蒙统领想必很爱他的妻女,只是他还这样年轻,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李景淮没有闲心管闲事,可这件事因为涉及皇宫禁军统领,他还是知道一二。
他只是漠不关心的叙述:“他女儿十岁那年溺亡,其妻缠绵病榻,同年过世。”
不过上京城伤心人不多他一个,无人会关注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想知道他还能不能胜任禁军统领。
可蒙家世代拥戴皇帝,也绝不允许权职旁落。
“那个布偶可能就是他女儿的遗物,幸好我有好好留下。”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为自己这先见之明感到高兴。
一个不认识的人,她都能这么操心。
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心。
李景淮心里郁结。
就是有,恐怕沈离枝这颗心早就掰成千八百瓣,见人就能送出一份关心。
沈离枝还在庆幸,抬头就撞进李景淮暗涌狂澜的凤眼里。
“殿下是和蒙统领关系不睦?”沈离枝猜测太子忽然心情不好的原因。
谁又惹了这位太子?
李景淮瞟了她一眼,她居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离谱至极。
沈离枝眼睛缓缓一眨,还在试图分析,“那就是政事上有烦心的地方?”
一语毕,两看皆无言。
太子哼了一声干脆闭上双眼,沈离枝莫名其妙地跪远了些。
一回到东宫,沈离枝就被杨左侍的人请走了。
沈离枝知道杨左侍是太子的奶娘,在太子心里地位不一般。
而她与太子的那些事,这位杨大人会怎么说,沈离枝心里也没有谱。
毕竟不久前,太子还想杖毙一个企图爬床的女官。
她这般的情况,有些不好说……
这一路走得忐忑,进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还是郭知判及时扶住她。
“哎呀,沈大人当心。”
沈离枝小脸微红,连忙先谢过郭知判。
杨左侍慈爱的嗓音就从八展禽鸟螺钿屏风传了出来。
“沈大人莫急,慢慢来就是。”
“是。”沈离枝放缓步子,沉稳地走进内室。
杨左侍坐在罗汉床上对她招手,“沈大人过来坐,这是抚州进贡荷叶茶,清新回甘,味道不错。”
沈离枝弯唇浅笑,依言坐到了杨左侍另一边。
荷叶的清香扑鼻,正是抚州特有的味道,在这让人熟悉的气息里,沈离枝心里那点不宁也烟消云散了。
用过一盏茶后,杨左侍的话题才从闲聊步入了正题。
“不知沈大人可知道先皇后仙逝给殿下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她抚着自己带着手套的右手背,感受着细腻纱绸下面那骨肉的凹凸触感,“殿下还一直在追查先皇后死因的缘由,也一直谨防身边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杨左侍缓缓褪下手套,沈离枝的目光就落在她那能透出骨头、皮肤犹如被重度烧灼过后的手背上。
那只手犹如被腐蚀,有些地方凹出小洞,有些地方又被新生的肉拱出小包,这只手就说千疮百孔也不为过。
很难想象造成这样损伤的时候,这手的主人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沈离枝咬住了下唇,才让惊呼声没有溢出。
杨左侍看见她这个反应,还没等完全把手套摘下就又戴了回去。
她本无意用这个吓人。
“殿下是关心则乱,据闻当日沈大人身上带了股香气,只怕是和当初造成这个伤的那股味道相似。”
“……下官明白。”沈离枝勉强压下心里翻涌起来的惊涛骇浪。
杨左侍是为了给她解释太子对她忽然出手的起因。
他又不是那种色令智昏、见色起意的莽夫。
起因皆是源自她从上玄天带出来的那件熏着重香的衣裳。
由此可见,若说老国师毫不知情,也说不过去,只怕他正是借机在试探亦或者在警告太子?
沈离枝有些心颤。
若先皇后的死竟然是因为这个,那、那她的死状只怕比杨左侍的手还要可怕。
所以那时候的太子才会那样——害怕。
害怕?
那日太子的的确确是害怕,才会行为举止皆不正常。
杨左侍说‘关心则乱’,是说太子他是因为是她的缘故才会那样害怕吗?
害怕她会死得和他母后一般。
所以他起初并不是想伤害她,而是想救她。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沈离枝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只是记得那个时候太子脆弱得像一碰就碎,她偏偏鬼使神差自己抱了上去,再后来又听他问起初遇的那些事,她便彻底失了抵抗,最后回过神时他们都情迷意乱、水乳交融……
“不知道你日后有何打算,但说无妨,嬷嬷自当为你考虑。”杨左侍觉得这些事点到为止,沈离枝当会明白太子对她不一般的心情。
她并没有如沈离枝猜测那样会忌惮和介意女官们与太子有私,反而更加和蔼了。
杨左侍作为太子身边唯一说上几句话的‘长辈’,是不在乎太子身边有几个知冷暖的贴心人,他肯动心动情,自然是好的。
杨左侍心里还高兴呢。
但该提前说明白的事情还是应该敞亮点提出,该早做安排的也要提上日程。
沈离枝指尖轻搭在天青色釉面茶盏上,隔着薄薄的骨瓷,水温暖着她的指尖。
她当真在思量。
纵然太子极好,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底线。
所以她清楚知道即便再动心,迈不过这个坎,此生她也不可能圆满。
在杨左侍的注视下,沈离枝弯眉翘唇笑了起来。
“下官对太子并无想法,他日太子大婚,若杨大人觉得不好安置下官,可否让下官提前出宫去?”
“你,不想留在东宫?可是你……”沈离枝这番句话出人意料,更是彻底打乱了杨嬷嬷的安排,她惊讶地险些拨翻茶盏。
沈离枝的家事背景虽然不高,可是在上京城里还有谢家这样的世族做靠山,再凭她现在对太子的影响,争个良娣不成问题。
更何况世间对女子多为苛刻,而她清白之身给了太子,以后再难寻到好的出路。
只怕她父亲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让她留在太子身边。
沈离枝伸指替她稳住茶盏,微笑看着杨左侍,又摇摇头。
“我娘亲因为父亲身边一个亡故的通房都闷闷不乐,我虽未嫁人,可也能体会她的那种心情,推己置人,想必将来殿下的妻子也不想有我的存在。此事我……有错,所以等到那一日,我不能继续留在太子身边。”
她一句‘我有错’,便也说明她不是没有对太子动心,只是她有过不去的坎。
因为这个她宁愿将这个归于一个错。
“太子……和其他人不一样。”杨左侍头一回在她面前微蹙起眉。
身为太子,怎可和普通人一样。
“太子不一样,但是我认为身为妻子,都是一样的,除非……她不爱自己的夫君。”沈离枝声音温柔,语气却坚定道:“所以别人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
门外吹来一阵风,把敞开的门扇刮地骤响。
杨左侍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她投去一眼。
看见那能透光的纱绸屏风外透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伫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枝枝:坚持底线不动摇一百年。
想看太子掉马甲,枝枝跑掉的小可爱,太子已经掏出本本把你们记下来了,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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