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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一 曹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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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事,十事九不全。成圣之路,圣人为全,其余诸事为不全。)

    送走儿子之后,曹昂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他留在洛阳养了许久的病,次年秋天,才南下彭城。

    袁荧的墓在彭城。

    袁荧死后,一直没有下葬,直到贞观十年,棺椁实在不便保存。曹昂再是不舍,也知道该是安葬妻子的时候。

    曹昂是天子,妻子应该葬在洛阳。可是曹昂考虑到妻子更喜欢彭城,于是便在云龙山中,为夫妻二人修陵。

    云龙山有九节山峰,高低起伏,山出云气,蜿蜒如龙。

    每次南下广陵,曹昂都很在这里待很久,可今天,他却有些不敢来了。

    不知不知,葳蕤已经离开他一甲子了。

    人生匆匆,有些人的生命甚至都不及一甲子长。

    可是葳蕤的模样,却在曹昂脑海里是如此的清晰,哪怕他都已经记不得时光长河到底流了多远。

    虽是陵墓,可曹昂未死,所以未曾封闭。

    曹昂屏退所有人,一个人走了进去。

    隔着水晶棺,葳蕤的容颜依旧娇靥如花,而曹昂却已经是白发苍苍。

    “葳蕤,阿福走了。我没有照顾好他。

    (突然想写个玄幻小说,60岁的儿子和20岁的母亲在地府的故事。)

    这孩子执拗,心气太高,他到了那边你劝劝他,别让他有太多压力。世间诸事,十事九不全,总不能尽如意。”

    曹昂说到这,叹了一口气。

    “葳蕤,你们的心都太狠了,你走了,千金走了,无忧走了,现在连阿福也走了,独留我一人在这个世上。

    你们都在那边团聚,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曹昂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棺椁旁。

    “今年春天,我终于将属于我的故事写完了,这是最后一卷,要不要看看。我们那个时候的人,流行写回忆录,所以我也跟风了。

    书里有你,有我,有无忧,长乐和千金,还有阿福。

    最后一章,我写的叫《清平乐》。

    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贵女,你们每日一起,读书,画画,品茗,赏花。就这么悠闲的过一生,是不是也很好。”

    曹昂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直到天快黑了才离开。

    出了皇陵,看着满山松柏,曹昂突然明白苏轼当年的心情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曹昂的生命力如野草一般,在曹蔚死后,他又活了很多年。

    曹蔚的儿子曹晖在位七年后去世,时年五十一岁,谥号明皇帝,庙号显宗。

    相较于父亲的激进,曹晖休养生息了七年,缓和了内部矛盾。

    曹晖去后,三十二岁的长子曹毅即位。

    这孩子是曹昂亲手带大的,相较于其父、其祖,他更像曹昂那般,文韬武略,亮拔不群。

    曹昂陪着第四代子孙即位,又在洛阳留了很久。

    次年五月某日一早,醒来的曹昂便让人招昔日旧臣来叙话,他昨夜梦到从前戎马生涯的旧事。

    可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

    曹昂有些不高兴,发脾气道:“怎么,看朕老了,都不听话了。”

    眼看曹昂闹起来,二女儿长乐赶忙前来安抚。

    长乐的丈夫王基在兴安五年(261年)去世后,曹昂便把长乐接到了身边。

    曹昂老了,离不开子女了。

    “阿父,姑母还没醒,一会就过来。”

    “我不要找铃铛。我要找别人。”

    “阿父找谁?”

    “吕岱呢?”

    “阿父,吕枢密已经走了快十年了。”

    “李慈呢?”

    “李相走了也好多年了?”

    “那郑度呢?这个老怪物活得长,我记得他得有百岁了,他怎么没来?”

    “郑相三年前也走了。”

    “走了?还有谁,对,辛错?他呢,他去哪了?”

    “阿父,辛将军今年春天走了。”

    “辛错也走了,那还有谁,还有谁啊?”

    曹昂有些着急了,拉着女儿的衣角说道:“长乐,怎么没人了,他们都去哪了,怎么留下我一个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我一个人怎么办。”

    “阿父,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长乐紧紧抱住曹昂,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从前父亲高大的身躯,今日竟然如此瘦弱。

    “阿兄,你醒了。”

    几个内侍抬着曹铃进了殿内,曹昂见状,赶紧上前抓住她的手。

    曹昂称帝后,封曹铃为乐安长公主,后来又进为卫国长公主。曹蔚即位后,又进为齐国大长公主。

    郭嘉死后,曹昂便将曹铃接到身边。

    这么多年,曹昂身边的人走了那么多,只有曹铃一人陪在他的身边。

    曹昂抓着曹铃也不说话,曹铃便问道:“阿兄,你怎么了?”

    曹昂恍惚了许久,方才说道:“铃铛,我老了!”

    十多日之后,曹昂便启程前往广陵。

    广陵如同曹昂的故乡,他每数年便要前去一次。

    因为他年纪大了,曹毅不想让他去,担心他路上出事。曹昂态度却很强硬,非得前往,谁也拦不住。

    五月底,曹昂踏上了人生最后一次旅程。

    六月的广陵,青苔生瓦脊,绿水满江汀。

    走在这片熟悉的地方,曹昂一时竟有些恍惚。

    到广陵之后,曹昂便大宴宾客,所有身在曹昂部曲籍的人,都受到邀请。众人在广陵城以西的地方载歌载舞。

    曹昂让人扶着,穿梭于人流之中。众人纷纷与他打招呼,他却并不停下脚步。

    他想找个熟人,可是却没发现一个。

    就在这时,一个须发皆白,有些瘸腿的老叟看到曹昂,跪在地上,倒头便拜。

    “前海陵部都伯陈忠,拜见大将军。”

    曹昂听到此人是海陵部的,顿时一喜。这个名字,非是当年人,很难知道。

    “你是海陵部的?”

    “小人是定大将军麾下亲兵。当年夏丘之战时,伤了腿,不得不退役,便在海陵县做了个游缴。”

    “你多大了?”

    “小人今年九十二了。”

    曹昂听闻,立刻拉住陈忠的手,将其扶起。

    “好!好!”

    “你身体可好?”

    “大将军,小人身子骨康健的很,还能为大将军效死。”

    “好!好!”

    曹昂转头跟身旁的张华说道:“茂先(张华字),你传我的令,天下凡是贞观元年之前参军的,皆每月赐粮五石,肉十斤,酒一坛。

    这大楚是我的,也是他们的。”

    陈忠听了,又颤颤巍巍地要跪下。

    “陈忠,这是你们应得的。”

    “大将军,我的子子孙孙,都誓死效忠大楚。”

    曹昂听了,拿过一旁的酒碗,高高举起喊道:“你们的大将军,敬所有为大楚建立而奋斗过的人。

    诸位不负曹家,曹家不负诸位。”

    曹昂说着,将酒洒在地上,然后又拿起另一碗酒,一饮而尽。

    “誓死效忠大楚。”

    到了此日,曹昂从遗孤子弟中选出一百二十人,让他们击筑唱歌。

    曹昂起头,众人纷纷跟着唱了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众人齐声唱了数遍,而曹昂唱着唱着,竟然大哭起来。

    众人见状,皆是大惊。

    曹昂道:“我这是游子悲故乡。我有三处故乡,谯县,彭城,广陵。生我者,谯县;养我者(封地),广陵;立足者,彭城。

    我虽都洛阳,万岁后,我之魂魄,犹归此三地。”

    长乐听后,掩面痛哭,她知道,父亲的心,真的老了。

    曹昂在广陵待了一个多月,每天载歌载舞,好不快乐。

    七月下旬,曹昂终于要离开。

    众人纷纷拦着曹昂的船,请求曹昂再多待一段时间。

    曹昂笑道:“我有卫士数千,随从无数,再待在广陵,只怕你们负担不起啊。”

    众人见状,便扶老携幼,倾城而出,带着酒肉贡献给曹昂,挽留他再待几日。曹昂又待了三天,这才起行。

    船只一路向北,经中渎水进入淮河。

    站在甲板上,曹昂忍不住向四面眺望。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

    这时曹铃拿着一件大氅出来,轻声说道:“阿兄,天凉了。”

    “铃铛,我六岁那年,我母亲怀孕了,我害怕她生出嫡子,也害怕她死了。当时她大出血,我便用自己的血救了她。

    我当时想,只要她能活着,他哪怕生下嫡子,我也借此扬了名。

    最后她生了晞儿,我成了曹家的继承人,最大的赢家。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你敢相信吗?我六岁那年,就要做圣人,一个统治着万民肉体和思想的圣人。

    我不是一个圣人,我只是一个带着虚伪脸谱的伪君子。”

    “大兄,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如果一个人,能够做一辈子伪君子而不改其行,那他就是君子。

    是大兄给了天下一份安定,给了他们信仰和寄托,大兄就是圣人。”

    “是这样吗?”

    “每个人都相信,大兄是圣人。”

    “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一生,有负于生母,有负于保儿、晞儿,有负于少帝,有负于老师的教导,你觉得还是圣人吗?”

    “兄长未曾负天下百姓。而且兄长说得这些人,都不会怪兄长。”

    “我这一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船只快到彭城的时候,曹昂病了。这场病来的很突然,他头天还跟人有说有笑,可是到了次日,便卧床不起。

    短短数日,曹昂的情况便难以挽回。

    医士说,曹昂是油尽灯枯了。

    八月十五,曹昂昏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戌时,终于醒了。

    醒来的时候,长乐正坐在榻前,默默流泪,看到曹昂醒了,赶紧上前。曹昂伸手摸了摸长乐的脸。

    “这些年,幸好还有你陪着阿父,让我还有生活下去的勇气。若阿父走了,你该怎么办?”

    “阿父。”

    “六岁那一年,我跟着父亲,赴了袁绍家的宴席,在那里,认识了熙子。后来熙子带着我游园,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母亲。

    那时的你们阿母,穿着一身翠绿色的直裾长裙,上半身罩了一件粉红色的浅衫,头扎的是百花分肖髻,颈中还带着一个金镶玉制金螭璎珞。

    我只一眼,便喜欢上了她。

    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些信仰,才能渡过那些艰难的岁月,而我的信仰,是你们阿母。”

    就在这时,众人闻听曹昂醒了,纷纷赶来。

    曹昂见状,便道:“朕只怕是到了大行之时,身后之事,我说,你们记一下。

    朕驾崩之后,如高皇帝一般,不树不封,亦不要随葬任何珍品,只将朕与皇后的棺椁,紧紧靠在一起,让我们能生则同衾,死则共穴。

    葬礼也不要奢侈,告诉天子,朕一生追求薄葬,到朕这里,也不要例外。

    ······

    告诉天子,切不可违了国事。

    朕身后之物,已经有详细分配名单,你们按单子安排便是。只有那些朕的画,还有文章原稿,陪朕一起下葬。

    朕这一生,做了很多对的事,也做了很多错事。今日要死了,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所以,就给朕立一块‘无字碑文’吧。”

    曹昂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看到了生母,阿父,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故人,他们都笑着向曹昂伸出了手。

    所有人的脸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袁荧一人的模样。

    “葳蕤,你来接我了吗?”

    康武二年(265年)八月十五,一代传奇天子曹昂崩于彭城,时年九十三岁,谥“圣皇帝”,庙号太祖。

    曹毅尊重了曹昂的遗愿,给曾祖父立了一块无字碑文。

    只是曹毅觉得,这块无字碑并不能完全体现曾祖父的伟大,于是他在无字碑两侧,又各立了一块小的石碑,一个上面刻着《礼记大同篇》,而另一个上面,刻着曹昂曾经的四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回是真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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