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21 伯利恒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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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花回到s市时已是傍晚。
雨停了。空气中发散着雨后潮湿的水汽,火烧云在暮色天幕中熊熊燃烧,显现出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霞粉色。
司子濯牵着向日葵推开花店院门,深吸一口气,竟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荼罗跟在他后面走进来,熟门熟路地打开灯,门口的霓虹彩色招牌亮起。
它先帮他去楼上放好行李,余光注意到放置在窗台上的那朵紫色曼陀罗花已然枯萎。
司子濯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正豪,你饿吗?饿的话,我下面给你吃。”
“好啊。”荼罗抬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干枯的花瓣,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但若是有旁人在场,大概会觉得它笑得很邪肆。就像是美丽至极的妖物,内里带着剧毒。
大部分时候,司子濯都是自己下厨做饭。
这世上有些人嫌弃在灶台前忙碌麻烦,他却很喜欢烟火气发散而出的味道。
听到楼梯的脚步声。
“正豪,你能从小冰箱里帮我拿四个鸡蛋吗?”他探出头问。
“嗯。”荼罗很快拿了过来,擦干净鸡蛋上冰凉的水雾递给他,“我的分量少做一些,我不饿。”
“哦……”司子濯心中难免有些奇怪。陀正豪比他身材高大,二十出头的年纪,本该饭量巨大,对方却总是吃得很少。
再加上一点——陀正豪似乎很了解鬼神灵异之事,他愈发猜想“他”并非普通人。
司子濯煮了两碗乌冬拉面,上面卧了煎蛋和木鱼碎屑。
应荼罗的需求,它那碗分量只有他的二分之一。但即便如此,司子濯看不到的地方,它依旧分毫未动筷。十几分钟后,他碗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稀拉汤水。而它碗里的面却坨在一起。
司子濯吃完后下意识就起身想去端它面前的碗,荼罗先一步举了起来,并同时接过他手中的,“我拿去洗。”
司子濯便又坐了回去。趁此期间,他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们都清理一下。杂草清除,肥料撒好。
侧耳倾听小厨房乒乒乓乓仿佛打架的动静,他忍不住道:“正豪,你小心别把碗打碎了。”
“我知道。”花生第一次洗碗,失策了。荼罗不动声色地把碎裂的碗收进垃圾桶,打算这两日趁对方没注意时重新买一个差不多的放进去。
只是总不能一直这样隐瞒下去。
现在司子濯是盲的还好骗,它知道等他恢复视力之后,肯定会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之处。
“正常人知道你的男友实际上是一株花会是什么反应?”这个问题它早就问过胥正豪。
胥正豪说:“他有八成可能会吓得逃,一成可能报警,一成可能抬脚把你踩烂。只有零点零零一的可能性,他也许会接受你,与你相爱。”
虽然胥正豪小小年纪,但大概是经历了变成鬼在花店工作,整个鬼变得越来越成熟。
他是体育生,平常也爱看一些文艺书籍,时常故作深沉。
“不要赌人性。”“因为你赌不起。”“别看司老板现在这么温柔善良,一旦他发现你就是他院子里的花,你信不信他分分钟把你移植咯……”这些都是他告诫荼罗的话。
可荼罗想,自己总不能骗人类一辈子。
于是它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让司子濯恢复视力之前,让他彻底、真正地爱上自己。
等他从生理、心理上都完全离不开它,即便知道它是一株花,到时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
饭毕,司子濯和荼罗一起牵着向日葵出去散步。
路过便利店时,他停下来给狗狗买了烤肠和酸奶。
以往每次向日葵都吃得津津有味,可今日它抬头看了荼罗一眼,连主人把烤肠塞嘴边了也扭开头不愿吃。
“奇怪……”司子濯喃喃。
荼罗双手插兜,懒洋洋道:“先回去吧,可能是它今天胃口不好。”
“也是。我其实不该天天给它买这些垃圾食品的,吃了对狗狗身体不好。”司子濯起身,自己咬了一口烤肠。香味扑鼻,拉布拉多犬被这诱人的味道勾得哈喇子狂流,却只能幽怨地看着自家主人……和他身边那株危险的曼陀罗花。
散步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回到院子门前,他们还受到了邻居商户的友善问候:“司老板,回来了啊,难得看你请假。”
司子濯点头,笑了笑道:“天天营业太累了,偶尔也要给自己放一天假。”
他旁边这家商户女老板是开咖啡店的,比较八卦。她视线转向荼罗,大概是被“他”的颜值气质所惊艳,忍不住问:“这位是……”
荼罗神色倦懒冷淡,显然并没有回应陌生人类的打算。
“噢。”司子濯左手牵着狗,右手牵着他,眉眼弯弯地介绍道:“冰姐,这是我男朋友。”
冰姐“哇”了声,旋即道:“你们看着好般配。”
“是么,谢谢。”司子濯控制不止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
司子濯以前是工作狂,现在也不例外。
即便回店里已经六点多了,他也坚持继续开门,到正常营业时间晚上九点半再闭店。
歇业一天多,他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一会打电话给昆明花材供应商订购鲜花,一会登商户薇信确认顾客预定的花束订单。还要打扫卫生、整理冰柜……一直忙到八点多。
荼罗之前凑过来打算给他帮忙,司子濯摆手说不用。
“一点小事情,我自己很快就弄完了。”
它只好半倚花坊沙发上,没骨头似的慵懒蜷起身子,两条大长腿在狭窄的店面内有些无处安放。
司子濯怕“他”无聊,回完客户消息便把ipad拿过来,给“他”玩。
“你看看,要不看视频还是玩会游戏。”
荼罗第一次接触现代智能平板,感觉十分新奇。
只是它不怎么会用。它叫来胥正豪,施了个法术隔绝声音,这样司子濯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
在胥正豪的指导下,曼陀罗花很快就领悟了互联网冲浪的奥妙,并沉迷其中。
过了一会,司子濯听到电视剧播放的声音。
他凝神细听,发现“他”居然在看老版《白蛇许仙传》,不禁失笑。
再一次,他觉得他的小男友可爱。
“你晚上回去吗?”他问荼罗。说这话时司子濯难免羞涩。因为都是成年人了,过夜邀请意味着什么,彼此都心照不宣。
荼罗说:“不了。”
司子濯闻言有些失落,小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么晚了,我怕你回去不方便。”
“我知道,我也没别的意思。”荼罗将视线从平板屏幕上抬起来,落在他脸上,语气意味深长:“我只是担心我今天也留下来,你明天会下不了床。”
司子濯脸色果然唰地一下通红起来。像番茄。
“那,那我们什么时候下次见面?”
荼罗:“都行。等你有空。”
司子濯立即道:“那后天?”
荼罗:“嗯。”
话音刚落下,门外传来熟悉风铃声。
“有脏东西进来了。”胥正豪说。
荼罗也皱起眉。看来院门外的驱鬼黄符失效了。这么脏的东西,居然也能混进来。
伴随一阵嗖嗖阴风,一道诡谲的红衣瘦小身影踏了进来。她的走路姿势很奇怪,一瘸一拐的、鞋子上也带着斑驳泥点血渍,沾染在实木地板上,留下深红黑污痕迹。
当然正常人类是看不到她的。他们假如看见地板上凭空出现一个接一个的脚印,大概会吓得尖叫,夺门而逃。司子濯因为看不见,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折着花枝。
听到动静,他起身道了句:“欢迎光临,想买什么花?”
女人幽幽道:“我想买一束伯利恒之星。”
“天鹅绒是么?”司子濯拄着拐杖摸索走向花柜,问:“您要送人还是自留?送人的话我建议包一整束,我给你加一些桔梗和银叶菊。”
女人说:“你帮我包一下吧,包好看点。”
司子濯:“行。”
在他包花期间,女人用畏惧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瞟了眼荼罗那边。见它没有驱赶自己的打算,这才稍稍挺直了背脊。她的面容已经血肉模糊,但看得出来,她很年轻,且颇有几分姿色。
胥正豪感叹:“她一定是跳楼死的。”
荼罗:“你又知道了?”
胥正豪指着她的双腿和后脑勺,“你看,正常人死法这些地方不会都是血洞。她腿和手都折断了,应该是从高空坠落。”
荼罗不置可否。
胥正豪:“你就这样让她进来了,不怕她对司老板起坏心?”
荼罗:“无所谓。”
胥正豪心里默默补了句,反正你会出手是吧。
昏黄灯光下。
它静静地望着他。
荼罗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保护他。
它需要给他成长、去尝试体验灵异新世界的时间。
已经快到打烊时间了,这个点来买花的客人很少。
好几次,司子濯都是在这时间上收到□□。因此今天他留了个心眼,特意提前问对方要怎么支付。
女人:“我给现金。”
说完递给他一张薄薄的纸钞。
这钞票太假了,都不需要放进验钞机,司子濯一摸就知道是冥币。
他表情微变,同时联想到了之前……
难不成,眼前的客人就是一只鬼?
司子濯有心想找荼罗商量,但眼下这个情况显然不太适合。
他又怕连累到“他”,左思右想下,还是壮着胆子试探道:“女士,我们这里不收这种钱。”
女人面色苍白,往后退了两步说:“抱歉…我不知道,我只能用这个钱。”
司子濯:“你怎么会到我店里来?”
他想是,既然鬼使用冥币,兴许也应该会有专门供鬼消费的商店吧。
女人说:“我听他们说,在鬼门与黄泉路的交界上有一家花店,在这里能买到最漂亮的花,而且可以与魔鬼交易,完成愿望……”
司子濯听得云里雾里,荼罗和胥正豪却同时无语。
八成是他们之前处理齐锦的事不知怎么的传出去了。
听女人说,这家一束集花店如今已在阴间走红。
不仅是她,今天过后,恐怕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鬼客人找上门来。
司子濯:“……”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到底招惹上了一个怎样的麻烦。
以往他虽也能听见那些鬼魅奇怪的声音,但因一直以来都以为是自己幻听有精神病,所以侥幸逃过一劫。
如今,怕是再避无可避。
“正、正豪,我该怎么办?”他小步挪移过去,捏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角。
尽管荼罗一直沉默,但他确信“他”能看见女人。
因为在客人走进店里时,他听见它呼吸急促了小半拍。
荼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
司子濯迟疑了片刻。
他明白“他”这样说,是想让自己独立思考。
也许正豪也没办法。
在此期间,红衣女人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尽管她身上还在往下滴着血,但她看起来却像一个很温柔无害的女人。
司子濯最终选择了一个最保险也稳妥的做法。
他把包好的花束递过去,道:“今天免费送你。不过,下次不要再来了。”
“谢谢。你是一个好人。”女人微笑着接过花束。
白绿色鲜艳绽放的花朵,更衬得她脸上僵硬的笑容无比诡异。
司子濯补充道:“叫你那些鬼,朋友什么的都不要来。要是天天给你们提供免费的花,我会破产的。”
“我知道。”女人说:“我会报答您的,花店老板。”
司子濯也没当回事。在他看来,鬼的话是当不了真的。
等女人离开后,他匆匆闭店,回到花坊内迫不及待地问荼罗:“你知道对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已经做好准备了。”荼罗轻轻把玩着他柔软的头发。
司子濯:“你是不是觉得我接受不了,才一直不告诉我事实?没关系的,你说吧,我的承受能力没有那么脆弱。”
现在想来,也许他们的相遇就不是一场偶然。
是命中注定吗?他有些微微恍惚。
荼罗说:“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一直以来并非幻听,而是天生的阴阳眼。你有通灵招魂的本领。但因为车祸,你失去了眼睛。所以到现在,你还能听见鬼的声音。”
大概是早就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了,真正得知这件事时,司子濯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那你呢,你是谁?”他问。
荼罗握住他的腰,将人带到自己腿上。
“我跟你一样可以看到鬼,我们是同类。”它重点强调着后半句。
司子濯松了口气,下意识说:“难怪我一靠近你,就很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是么。”
“是啊,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有这种感觉了。”
如果可以亲眼看见对方了话,司子濯心想,自己肯定会对“他”一见钟情。
在遇到陀正豪之前,他从不相信这世间竟然存在如此强烈的宿命感。
荼罗冰凉的指尖拂过他空洞无神的琥珀色双眼,像在抚平一个人眉宇间的褶皱。它说:“这么漂亮的眼睛,看不见,多可惜。”
司子濯说:“没办法,有时候这可能就是命运吧。老天爷想让我当个瞎子。凡事有利有弊,这也避免了我看见鬼魂。”
荼罗:“那你想看见么?”
“如果我说不想,那肯定是假的。”司子濯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盲人不想重见光明。”
荼罗:“即便你在看见这个世界的同时,你也会看见鬼,你也愿意?”
司子濯重重点了下头。
他从前的人生愿望,就是能够亲眼看一看,自己养的那株曼陀罗花。
他好奇,它的紫,是什么色调?它的模样,真像大家描述中那样绝美妖肆吗?
它是他无数个幻想中的魂牵梦绕。
人总是贪婪的,想要更多、更好。就像他一开始只想拥有它,让它健健康康,平安长大,后来却想亲眼一睹荼罗的美丽。
而现在,他想看见的,变得更多了。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他问。司子濯很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荼罗说:“你摸呗。下次不用征询我的意见。”
“我是属于你的。”它低沉地说。
他闭着眼,颤抖手抬起来摸索着触碰“他”的脸。
从棱角分明的下巴,柔软潮湿的唇瓣,挺翘笔直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高挺梁括的额骨,刺刺茬手的发梢……只是触碰,司子濯便知道,“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他不由得开始自卑。
(审核看清楚,这里就摸一下脸你锁我这么多次?)
它注视着他。
司子濯又闻到了那股馥郁幽暗的曼陀罗花香,飘向他。夹杂着森林中木质的甘烟香味,令他眩晕、沉沦。
在视野浓稠的黑暗中,有一束微光照进了他的世界。
就像一团火,奔向下着雨的森林。
恍惚间,他听见对方道:“如果我说,我可以让你恢复视力,你最想看见什么?”
你。我想看见你。司子濯在心中毫不犹豫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