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1)
“孟……魏王,该你下了。”
夏侯惇大着嗓门喊了一句,曹操才在愣神中反应过来;看着面前的棋盘,他才发现自己发呆了很久。
“年纪大了。”
曹操观察着棋盘上的局势。
“元让,私下之间何必这么拘谨。”
“做臣子的总不能让魏王难做。”
夏侯惇摸着下巴。“高祖昔日称帝,若无叔孙通,完全不知道何为帝王的威严。若我终日还是陈留的少年郎,魏王的威严又在哪呢。”
“你还学会引经据典了。”
曹操下了一步棋。“所以孤才高兴,有元让这样的兄弟。”
“那我拜谢魏王。”
夏侯惇嘿嘿一笑,手指一弹。
“魏王,死棋了。”
曹操认真的盯着棋盘,半晌后抬起头。
“你没搞鬼吧。”
“什么话,这叫什么话。”
夏侯惇骄傲的抬头。
“我可是跟各大好手都磨炼过的,现在能下过我的人,本来就没几个。”
曹操以手扶额。
“完了,孤的脑袋看来真的是坏了。应该听吴普的建议,在头颅上开一刀的。”
“使不得。”
夏侯惇摆手。“要不是看他确实没异心,不然我都怀疑他是要刺杀魏王了。”
“他是询问过他师长的建议的。”
曹操摇头。“南边的那两位名医都认为要开孤的脑袋,孤还能说什么。如果天下人都想要孤的命,孤也只能认命啊。”
“听说张子茂对于此事还提出了质疑。”
夏侯惇聊起逸事。“说什么消毒不好,一些奇怪的名词,开了魏王大概率会……”
夏侯惇做出了一个嗝屁的表情。
“那孤还得感谢张子茂的关心?他运营巴蜀,天天巴不得孤早点死吧。”
曹操手撑着下巴。
“你说有没有可能,离间他和孙仲谋的关系?”
“这个很难吧。”
夏侯惇简单想了想。
“他是孙权的妹夫,又没什么野心,很难让他倒戈一击。况且我们也给不出价码,难道魏王你能给他在江东那边的恩宠吗?”
“唉。”
曹操叹气。
“元让,孤时日无多。有些问题孤要想办法解决掉,这些天老是复发头风,何尝不是忧心所至。有些问题,如果留着下一代处理,若是不妥当,会有大麻烦。”
他看了一眼夏侯惇。
“你我皆是半截黄土的人,后世之事还要多多操心啊。”
夏侯惇能听出曹操的忧心,他只是拍了拍胸脯。
“有些事情,我来替孟德操刀。”
“倒也没那么着急,只是有些事情,确实要安排了。”
曹操招呼来随从。
“去把仲德请来,我有事要吩咐。”
曹操歪着脑袋。
“还是老人用的舒服。”
“我记得贾文和也在,为何孟德不请他一起。”
夏侯惇知道曹操是想商量事情,有些疑惑。
“明哲保身,不会对我推心置腹。”
曹操摆手。
“但我会书信一封,让他以书信答复。不在台面之上,他应该也会说几句真言。”
“想当年汇聚一堂,如今却都是形单影只。”
夏侯惇也有点伤感。
“荀令君,荀公达,郭奉孝,若他们都还在。孟德何必忧心?”
曹操只是低头不语,他又何尝不感叹,只是时过境迁,事与愿违罢了。
程昱来的很快,三个半截黄土的家伙坐在一起,先是唏嘘然后笑了起来。
“仲德。丕儿在许昌打点的如何。”
“丕公子做事一如既往的有分寸,识大体,上下咸服。”
程昱拱手,缓慢诉说。
“只是最近做事有些急躁,过犹不及。可能是魏王身体不适,让他失了分寸。”
“那就要看他担心的是什么事情了。”
曹操只是笑笑。
“另一位呢。”
“植公子在长安倒是没什么动静,听说他一般不到军中。除非有要事需要向您通禀,他才会出现。”
“仲德认为他玩忽职守吗?”
“不。”
程昱摇头。
“不插手军事,虽然可能是公子怕麻烦,但也证明公子有自知之明。而且大事公子不糊涂,诸事都向您汇报。”
“光这样是不够的的。”
曹操摸着脑袋。
“孤要他去军中,本身就是磨一磨他软弱,贪于享乐的性子。他如此行事,等于辜负了孤的苦心。丕儿也是同理,没有人在他身边,他行事就乱了分寸。”
沉默了半晌,曹操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事急从权,也没那么多时间让他们慢慢改了。此次请仲德来,就是要麻烦你舟车劳顿。去见见我这些不成器的儿子们,告诉他们,孤很想念他们,请他们来铜雀台一叙。”
“由臣下前去?是不是会让公子们多心?”
“就是要他们多心,怀疑,自省。孤要看一看他们会如何应对此事。”
曹操站起身,高台远望。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若是张裕在此,肯定要wc一声,曹老板离骚背的真顺啊。
……
程昱做事是严谨的,在曹操给他下了指令以后,他就迅速规划了路线。
曹彰在北平;曹丕在许昌;曹植在长安、按照距离的远近,他会通知三位公子。
这不是好差事,对其他人来说。
程昱倒是有些享受这段路段,他明白曹公的心思,自然也会完成的尽善尽美。
第一战来到了北平,在这极北之地,大雪已经可以漫过门槛。
程昱并没有先去找曹彰,而是先去拜会田豫。
田豫乃是持节、护乌丸校尉,北平这边的内政以及对外事务是他一把抓,深受信任。再加上他辅佐曹彰征讨乌丸,于情于理,都要先跟他打个招呼。
田豫得知程昱道到来,自然是不敢怠慢,听说是来寻觅曹彰的,田豫则是有点犯难。
“彰公子几日前便带兵深入塞外,一时半会怕是不得回来。”
“我听闻近日并无战事,公子为何要出塞?”
田豫拱手解释。
“虽多次大败乌丸,但均未伤及元气。现在的乌丸已经记不起刘幽州的恩德,包藏祸心。”
程昱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就在此歇息几日,劳烦田府君。”
程昱在北平休整了几日,曹彰匆匆的前来拜见,他身上的甲胄都未卸下,能够闻到血腥和泥土味。
“彰公子何不换身衣服相见?”
程昱也并不是觉得曹彰无礼,而是觉得不必如此焦急。
“先生此来必有要事,我岂敢怠慢?”
曹彰也知道自己形象不佳,笑着退后半步,直接席地而坐。
“出去打了一圈,让先生见笑了。”
程昱拱手,表示无妨。
“那我就倚老卖老一番,不知公子此次出塞,有何斩获?”
提到这个,曹彰倒是来了兴致。
“我此次出塞千里,截杀多队乌丸斥候,获取了不少消息。等到大雪落下,他们都是要来叩关掠夺,我们需要早做打算。”
程昱就是静静的听着,不时点点头;曹彰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有点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
“说这些话,可能让先生您听不下去了。”
“公子是看不起老夫吗,老夫独守城池,八百士兵也未曾怯懦袁绍。老夫只是觉得为将者,不该以身犯险。纵使公子勇武过人,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刻。”
曹彰刚欲争辩,程昱只是抬手示意。
“公子,接下来老夫替魏王传话。”
他才不会和曹彰争辩,公子闭上嘴吧。
“天寒日久,魏王感怀老牛舔犊之情,请各位公子择日出发,前往邺城拜会。父子相聚,共享天伦。”
这话一传完,曹彰争辩的心思都没了,表情变的开始怪异起来。
程昱又抢先开口。
“公子莫问,老夫只是传话的,什么都不了解。请整饬行装,择日出发。按照路程来说,公子您应该是最先到达的。”
“明白了,多谢先生。”
曹彰拱手,匆匆的下去了,没有多问一句。
等曹彰走了,程昱则是从随身的行囊取出纸笔,开始记录起来。
并非只是传话的职责,考量记录各位公子的行为也是他需要特别注意的。
曹彰公子依然是万丈豪情,勇武过人;可待人接物方面依旧是有所欠缺,虽然田豫没有明说,但程昱能猜测出曹彰的出塞是个人行为。
程昱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曹彰在北方立下大功以后,开始骄纵自己、很多小型的军事行为都是跳过了郡守(田豫)这个环节,自由行事。
这可不是好事,程昱小心记录自己的猜测,一家之言,是否取信,还要看魏王自己。
程昱逗留几日,和田豫以及军中士兵多番打探,确认了一些猜测,才继续赶路。
只是在他动身之前,有军士前来,送来一把宝刀。
“替我多谢彰公子,足下虽是文士,但也有虎狼的性子。对于这把宝刀, 甚是喜欢。”
程昱笑着接下,他不会拒绝好意,就是不知道这是谁提点了曹彰一把,还送了自己礼物。
魏王的家事,可真是比官渡还要麻烦。
……
一路马不停蹄,没有在路中多做逗留,程昱按着正常路程就到了许昌近郊。
让程昱惊讶的是,道路之中竟然是早有专人等候,看到是程昱的车马,连忙凑上前来。
“程昱先生,奉公子之命,前来护送您进城。”
为首的人恭敬行礼,同时送来了食物和水。
“丕公子有心了。”
能这么事无巨细,除了曹丕怕是没有旁人。只不过消息太灵通,反而会让人忌惮,收买人心的事情未免做过头了。
程昱跟着人缓缓入城,一路进了府衙。曹丕正在处理公务,见到程昱来了,也是起身拜见。
“见过先生。”
程昱微笑还礼,说起来两人还是有深厚的交情,只是程昱不会被这种事情影响罢了。
“先生身体依旧硬朗,风采不减当年。”
曹丕倒也不是客套,程昱对他确实助益良多。当年辅佐他驻扎凉州,多有劝谏。
“多谢公子关心,不过不就不和公子客套了。”
程昱摆摆手。
“天寒日久,魏王感怀老牛舔犊之情,请各位公子择日出发,前往邺城拜会。父子相聚,共享天伦。”
曹丕表情有些怪异,最后笑了起来。
“这些话不像是父亲能写出来的,替他动笔的又是哪位先生,如此煽情?”
“公子真是放肆。”
程昱不咸不淡。“只需受命,何须多话。当年的劝谏,看来公子记得并不清晰。”
“当年之事,从未忘却。可以说是先生的建议,让父亲高看我一眼。”
曹丕话锋一转。
“只是我不明白,父亲派您拜访诸位公子,是要考校一二吗?那么我现在的态度,岂不是在先生心中落了下乘?”
“公子说了这么多,似乎都不担心这些话会到魏王的耳朵里?”
“先生,子桓何错?”
程昱听这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公子无错。”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下可是一直如履薄冰。”
曹丕把手上的事务彻底丢到一边。
“等我处理完许都的事务,会星夜兼程赶到父王的身边。雷霆还是雨露,不到场应该体会不到吧。”
“公子是成大事的人。”
程昱起身,也不多说什么。
“我休息一日便会向长安而去,公子也尽早动身吧。”
直接拒绝了曹丕招待的邀请,慢慢离去。
曹丕看着程昱走了,有人从内厅缓缓走出,正是他的夫人郭照。
“夫人都听到了,替我书信仲达他们,让他们寻个由头,去一趟邺城。”
“是否不妥?”
郭照轻声道。“如此大张旗鼓,是否会让魏王……”
“他就想看我这么做。”
曹丕笑着打断郭照的话。“说不定他想看看哪个人的胆子最大;我行事一向谨慎,这次也得破个例。”
他抽出笔墨,开始动笔。
“这封信是给陈长文的,等会夫人找心腹亲自送去。”
曹丕边写边轻轻摇头,父亲啊父亲,又要给儿子来个教训了吗?
程昱在许都待了一日便离开了,他也没有什么探访的打算,曹丕坐镇过邺城等地,治理城池的能力自然不必说。曹丕既然提前知道他的行程,那暗访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想发现点小九九怕是难上加难。
只不过曹丕准备这么多, 怕是早就有了打算,秉着孤臣直臣的思想,程昱还是想着保持距离。
按照礼法,是一个答案;按照魏王的家法,可能会是另一个答案。
曹丕送的礼物,程昱一概没有收,毕竟跟曹彰给的不同,有心算无心,那就是不省心。
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不想在这种事情里牵扯太多了。
从许昌到长安,叶着实花费了不少时日,程昱在洛阳逗留了一日,观摩了这座旧都的修复程度,
若终有一日取而代之,洛阳自然是天下之都,只是也不知道能否看到那一天。
到了长安倒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程昱正常的入城,没有什么提前迎接和各种安排。
只是按部就班,走正常流程,到了长安的官署。
迎接程昱的是雍州刺史张既,他是夏侯渊的金牌辅助,相辅相成;
钟繇因为魏讽的事迹牵连暂时被免职,张既全面接手雍凉政务,在这一带颇有政声。
“植公子正在处理政务,所以我来迎接。”
“处理政务?不会是做给我看的吧?”
“您还真是直来直去。”
张既摇摇头。“公子虽然做的不好,但也却是实打实的在做事。”
“看来雍凉的诸位对植公子印象都不错啊。”
程昱笑笑。“不过植公子此举不懂礼数,他有个杨德祖不派出来待客,还劳累你来。”
“杨德祖最近往返于河西各地,召集豪绅开拓耕地,可没时间接客。”
“弘农杨氏,名头就是好用啊。”
张既笑而不答,只是迎接程昱进屋。
曹植坐在桌前,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一样;程昱心中轻笑,比起曹丕的从容不迫,处理政务方面确实相差太多。
“张府君,又有什么事情?”
看到张既,曹植头都大了。“我手上的事务还没处理完呢……”
看到程昱他才后知后觉站起身。
“仲德先生前来,是有什么要事?”
然后他脸色大变。“难道是!”
“公子,不要胡思乱想!”
程昱就知道曹植没憋出好屁来,连忙让他住口。,同时把那番文绉绉的话又念了一遍,听的曹植一脸为难。
“父亲该换个润笔之人了,这写的什么吗……”
评判完文学,曹植继续开口。“等处理完此间事务,我会前往邺城拜会父亲的。”
“那就恭候公子大驾。”
程昱拱手,就准备告退。
曹植伸手让他别急着走,让侍女从侧厅拿出来几壶酒。
“饮者并醉,纵横喧哗。我事务繁忙没法陪您,君可自饮。”
程昱答应的很快,谁不知道曹植好酒之人,他端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程昱有点满意自己这一次出行,自己快入土的人,还能弄点美酒品鉴。
除了曹丕,其他两个公子,都是实在人啊。
不过实在人……程昱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以后的事情用不着他操心。
在长安附近转悠转悠,实地考察一番,就可以回去了。
自己已经尽到了人臣的职责,至于君王的意愿就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
他喊了声张既,意思也很明显,今晚小酌。
张既也是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曹植则是黑着脸,看着桌上的公文无奈,心里苦涩,杨修怎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