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十三章5
伊莉丝转过身,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个耳光:“再敢侮辱我妈妈,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塔尼特羞愤交加,掉头跑回了军营。他从怀里掏出一份遗书,才想起自己忘了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他咬牙把遗书撕的粉碎,扔进了营里的火堆。
塔尼特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四周一片黑暗,劣质锡制棺材散发着油漆的臭气,稍微翻身就会撞到头。哀悼的人们肃立在墓前,聆听着守墓人的悼词。
“我凭真神的尊名将你放入棺中,我依圣人的教规将你葬于坟内。”一人吟诵道。
“我从泥土中创造你们,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另一人念着经文,掘起泥土洒在棺木上。
塔尼特霎时像被扼紧了喉管,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寒冷的恐惧流遍全身。泥土和新鲜的树枝落进墓穴,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下雨。塔尼特拼命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把冲到喉咙口的求救生生咽了下去,嘴唇咬的血肉模糊。
葬礼结束了,脚步声陆续离开了墓园,四周只剩死寂的黑暗。夜幕逐渐降临,蚯蚓在湿润的泥土里钻来钻去,蚂蚁从脸上爬过,倦鸟归巢,老树上的蝉撕心裂肺的鸣叫着。塔尼特恐惧的浑身僵硬,心脏在胸膛中狂蹦乱跳。墓园里只剩下一个人和无数亡魂,这里埋葬着圣月革命军的烈士,有的皮肤被烤焦,有的头颅被炸得四分五裂,仅靠一层外皮连着颈部,有的在家乡还有妻室,怀揣梦想,想干出一番事业,但一切已经结束了。
忘了周围的一切,塔尼特告诉自己,克服恐惧,想象灵魂已经脱离躯壳,悬浮在空中,俯瞰着逐渐腐烂的躯体。他想象着自己死亡的场景,锯齿状的弹片划破皮肤,撕裂脆弱的□□,鲜血从腰间的伤口涌出,皮肤变成惨白的死灰色。战友们会亲吻他的面颊,围着尸体痛哭流涕,他的尸体在朋友们怀中毫无生气的翻来翻去。然后战友们会把他放进棺木中,填实泥土,他的尸体和锡制棺材一同腐烂,最后化为褐色的泥土。
那些人保证死于爆炸的过程会很快,来不及感到疼痛。塔尼特心想,活着的人怎么会知道?要不是死人无法开口,他真想问一问躺在身边的遗骸,当你的身体被撕裂时,有没有感到疼痛?回声仿佛一股细流,流进了墓园外的黑夜里。他的意识逐渐浮到空中,俯瞰墓园,坟头活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床,荒冢间杂草丛生,连墓碑上的名字都难以辨别。塔尼特仿佛目睹妹妹埃拉抱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头颅,一边哭一边拽着尸体的胳膊,尸体的双腿僵直无力,遇到凹凸不平的石子就弹跳几下。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继续奋力的拖动尸体。
塔尼特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像尖利的玻璃划开了心脏。无边的孤独攥住了胸骨,那是神做出来的最细最脆的一根骨头。他想念落山的太阳,想念蓝天,想念微风拂面的感觉,想念家里的门廊,他躺在暖烘烘的廊下,耳畔回荡着湖畔的蝉鸣蛙叫,阳光透过树枝倾泻下来,湖面泛起的涟漪宛如拨动的琴弦。
回忆的走马灯一暮暮闪过,他记起了双亲,记起了埃拉,记起了家乡的朋友,甚至记起了自己的爱马。他有一匹自己的马,从它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开始养着,后来它老的拉不动货,蹄子又有伤,要付一大筆医药费才能治好。父亲觉得不值,便把它牵了回来。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塔尼特发现它已经死在马厩中。
这是塔尼特第一次体会死亡,随后死亡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塔尼特仿佛置身月光笼罩的河面,那匹马伤痕累累,四蹄流淌着鲜血,它朝塔尼特走来,血蜿蜒而下,在身后留下一道玫瑰红的痕迹,步子迈的很轻,脸上却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它喷着鼻息,停在了主人面前,塔尼特用双手拥抱它,马儿黑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嗨,伙计。”塔尼特蹭着马儿的鼻子,温热的吐息拂过皮肤,“你害怕死吗?”
他在黑暗里一分一秒的煎熬着,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头顶突然传来翻动泥土的声音。塔尼特浑身一震,狂喜从胸口喷薄而出。当棺盖终于被揭开,朝阳再度照在身上时,塔尼特贪婪的凝视着阳光,控制不住的浑身抽搐,涕泗横流。
“虔诚的信徒啊,出征前夜,真神告诉了你什么?”守墓人问道。
守墓人的眼睛仿佛冰冷的岩洞,塔尼特霎时如坠冰窖,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腹中一阵翻搅,剧烈的恐惧仿佛顶破了胃部。
“虔诚的信徒啊,出征前夜,真神告诉了你什么?”对方又问道。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词句。塔尼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错一个字,就会被重新塞进棺木活埋。
“信道的人们啊!教你们为真神出征时,你们怎么依恋故乡,不愿出发呢?”他机械的背诵道,“难道你们愿以后世的幸福换取今世的安稳吗?今世的性命比起后世的幸福是微不足道的。”
守墓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将塔尼特从棺木中拉了起来。塔尼特泪如雨下,双腿发软,靠在守墓人身上才能勉强站立。
“亲爱的埃拉,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塔尼特穿着崭新的迷彩军装,僵硬的坐在摄像头前,膝上放着一卷《圣书》。这身军装过于肥大,像偷穿了父亲的衣服,他不得不用皮带牢牢束住腰部,脊背挺得筆直,脸上像挂着白骨做的面具。
“为了推翻邪恶的政府,给惨死的双亲报仇,我已决心献出尘世的生命,真神在冥冥之中会赐给我勇气。请不必为我流泪,我将前往天堂与真神同住,享有至高的幸福和荣耀。”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请你放心,我的战友将照顾好你,希望你能成长为一名优秀虔诚的女性,将这个家的血脉传承下去。如果你将来有了子嗣,请你务必嘱咐儿女,世间荣耀归于至仁至慈的真神,圣月革命军是真神的使者,在圣战中献身的勇士永生不死,绝不可和邪恶的异教徒同流合污。永远爱你的哥哥塔尼特。”
正午的烈日高悬在蓝得发暗的天空中,塔尼特开着一辆破旧的箱式卡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穿着仿制的政府军制服,腰间绑满炸弹,身边载着十五公斤的□□,为了增加杀伤力,炸弹里还塞满碎铁块和几千根钢钉。
政府军在附近有一个哨所,塔尼特的目的就是混进哨所引爆炸药。天气酷热,太阳像高焼病人的眼睛,迟钝的盯着毫无生气的城市,晌午的黄铜蒸锅里腾起浓浓的白色蒸汽,街头小贩半裸着身子摇着蒲扇,收音机里放着图兰之声,流浪狗有气无力的趴在路旁,伸着长长的舌头等待凉气降临。
塔尼特把头探出车窗外,时间在可怕的闷热中熔化了,他早已汗湿重衣,扑腾的血液猛烈捶打着心脏,胸腔里涌动着兴奋和恐惧。前方车辆排起了长龙,几名宪兵在十字路口设下路障,对通行车辆进行检查。塔尼特狠狠咬了一下唇,紧紧握住方向盘,掌心冰冷黏湿。他打开车里的音响,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立刻掩盖了失控的心跳声。
“下车。”一名宪兵过来敲敲车窗,塔尼特不耐烦的啐了一口:“天天查查查,你们不累吗?”
“少废话,快滚下来!”
“操。”
塔尼特打开置物箱,胡乱拿起证件跳下车。宪兵对比着证件,随口问道:“去哪里?”
“布夏尔。”塔尼特嚼着口香糖,百无聊赖的说,“送货。”
“把车厢打开。”
塔尼特骂了句脏话,狠狠的把口香糖吐在脚下,不情不愿的走到车厢后面,拉开了门,露出里面的大包面粉。几个宪兵跳上去,搬开顶上的面粉,往里面探头探脑。
“喂喂,你们小心点!”塔尼特大叫起来,“这批货金贵着呢,你们要是砸了我的饭碗,我就去政府门口抗议。”
“小子,你多大了?”宪兵跳下车,把证件还给塔尼特。塔尼特满脸不耐烦:“十六。干嘛,查户口啊?”
“上次遇到一个小家伙,才十四岁,全身绑满炸弹冲进一家餐厅,”宪兵夸张的比了个口型,“‘砰’的一下,脑浆洒的到处都是,跟红油豆腐脑似的。”
塔尼特霎时面色惨白,宪兵和气的拍了拍塔尼特的肩膀:“人生不易,能讨份糊口的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安安活到老才是最大的福分,别听信叛军头子的鬼话。”
有一瞬间,塔尼特差点以为被认出来了,但宪兵随即招了招手:“行了,下一个。”
塔尼特松了口气,双腿软的像面条,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查完了吗?”
“长官!”宪兵神色一凛,立刻起身敬礼。塔尼特心下一沉,暗道不妙。一个军官迎面走来,嘴里还叼着点燃的烟:“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刚好查到这辆货车,证件齐全,车上都是面粉。”
“最近发生了好几起人体炸弹袭击事件,上面交待必须严查。”军官冷冷道,“把车上的货物全部搬下来。”
塔尼特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烈日瞬间犹如寒冰灌顶,他浑身紧缩,面无血色。
“嘿,你没事吧?”宪兵拍了拍塔尼特的肩膀,关切的说,“天这么热,别中暑……”
砰。
塔尼特手中握着枪,枪口还冒着硝烟。宪兵仰面倒下,额上多了一个血窟窿。塔尼特迅速跳上车油门到底,卡车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周围霎时警笛蜂鸣,塔尼特充耳不闻,开着塌了一个后轮的车一路猛冲,牙齿咯咯打颤,脸色病态的惨白,眼睛却亮的瘆人。他颤抖着手掏出引爆器,用牙齿咬开盖子,引信嗤嗤燃焼起来。
塔尼特用力闭了一下眼,咧开嘴想露出一个笑容,挡风玻璃却映出一张变形的脸,五官因恐惧狰狞扭曲。他一脚踩下油门,卡车高高的越过砖墙,附近人群纷纷惊恐的躲开。
就在这时,一发炮弹击中了油箱,卡车在空中轰然爆炸。他感到灵魂冲破了肉身,几千根钢钉瞬间穿透了身体,撕心裂肺的剧痛传遍全身,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