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章7
7月16日,雷西尔。
天气酷热,空中乌云密布。入夏以来图兰就没下过一场雨,烈日在蓝得发暗的天空里红绸似的翻滚,路面蒸腾着滚滚热浪。根据情报,赫尔曼的车队将在下午四点通过格拉尼尔到雷西尔的一段公路。莱特冒充西蒙尼,以图兰之鹰的名义和抵抗组织合作,双方都出动了敢死队,在路上埋了大量□□,架好机枪,预备伏击车队。
昨晚每个参加行动的士兵都喝下了血酒,摔碎酒坛,发誓以血还血,以命偿命。莱特已经写好了遗书,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只要塞拉收拾东西就能发现。他匍匐在松树的树干后,架着一挺机枪,汗水顺着鬓间流入眼角。莱特瞄了一眼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十分,公路上仍然没有一个人经过。
林中起风了。
莱特抬起头,狂风飒飒摇撼着松林,一群飞鸟黑压压的掠过头顶,他嗅到了浓烈的松枝清香。尘土翻滚,热浪蒸腾,莱特用力眨了一下眼,稳住胳膊肘,感到枪托上方的槽纹紧贴着手指,掌心冰冷粘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方的车声。
莱特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流动,他从瞄准镜中望向公路,一列车队正在缓慢压来,以两辆轻型坦克开道,后面跟着载满士兵的敞篷卡车,把一辆装甲车重重保护在中间。莱特眯着眼睛,试着瞄准装甲车,但车窗上贴了蓝色的护膜。
距离车队进入雷圈只有不到一百码的距离。莱特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倒计时。三、二、一……
惊雷从空中滚落,轰然炸响。短暂的失聪中,一团红光瞬间吞没了车辆。地雷接二连三殉爆,细小的钢针倾盆大雨般飞射。林中的鸟儿成群结队的飞走,空气里充满了辛辣的黄色浓烟。
莱特立刻叩动扳机,猛烈扫射着从车上奔下来的士兵。他扫射完满满两梭子弹,咬开手榴弹掷了过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公路上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坦克陷进了松软的红土中,轮胎滚滚冒着浓烟。
躲在林中的战士从掩体后冲了出去,冒着雨点般的枪弹扑向装甲车。子弹噗噗打进他们的身体,腾起阵阵血雾。在狙击手的掩护下,他们冲向了坦克,每个人身上都绑着淋了油的炸药包。
“自由万岁!”一名战士高声吼道,拉响了身上的炸药包。
爆炸掀翻了一辆卡车,把车上的士兵炸得粉身碎骨。坦克左侧冒出一股烈焰,但炮台依然在开火,子弹击打在路面和树干上,砰砰跳飞起来,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莱特狠狠一咬唇,把滚烫的机关枪扛在肩上,对着公路上发狂的扫射着,子弹铛铛打在坦克的钢板上,炮塔旋转,炮台直指向他藏身的树林。弹片横飞,鲜血染红了视野。就在这时,莱特发现那辆装甲车在混乱中歪歪扭扭的下了公路,加足马力打算逃走。
莱特啐掉一口血沫,瞄准了装甲车的车轮,准确击中了后轮,轮胎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司机却充耳不闻,开着塌了一个后轮的车辆朝前猛冲。
“拦住那辆车!”莱特暴怒的咆哮。雨点般的子弹立刻从制高点倾泻到装甲车上,装甲车在公路上扭成“z”形前进,他提起滚烫的机枪,冒着枪林弹雨追了上去。不远处有一棵树摇摇欲坠,莱特掷出手榴弹,爆炸的气浪瞬间把他掀飞,扔在了一棵树干上,口鼻不断冒出鲜血。他艰难的爬下来,对着树干猛烈开火,树终于倒了下来,挡住了前进的路,司机慌忙跳车,一探头就被人打碎了脑袋。
莱特急促的喘着气,却发现枪管已经因过热变形,枪口哑了火。他猛叩扳机,枪管瞬间炸了膛,弹匣飞了出来,冒着簇簇火花。他惨叫一声,手上鲜血淋漓,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子弹嗖嗖从头顶飞过,莱特连忙避到树后,摸向腰间,却发现手榴弹已经用完了。坦克正调转炮台,隆隆朝着对面压来,他带来的战士几乎死伤殆尽,只有狙击手还活着,从树上试图瞄准装甲车,却在弹雨的压制下被打得抬不起头,不断有人从树上摔下来。
“长官,你没事吧?”
赫尔曼蜷缩在车里,惊怖万分。亲兵的尸体牢牢压在身上,背上扎满了钢钉和弹片。外面的枪声渐渐稀疏,他咆哮着拿起对讲机,要部下赶紧解决掉这群匪徒,眼前却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霹雳闪过,金色的电光罩住了天幕。赫尔曼猛的抬头,一个人影从天而降,闪电映亮了他的脸,只见双目如狼。
指挥部的门哐当一声开了,里昂里面穿着军装,外面套着黑色的风衣,大步流星的走下台阶:“刺客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是的。刺客名叫莱特·罗斯,自幼由卡夫曼亲自教导,是卡夫曼指定的继承人。”
“难怪,出手这么狠,我还以为是职业杀手干的。”里昂抽出战报,匆匆读了几行,脸色阴晴不定。副官小心的打量着他的脸色:“司令,现在怎么办?”
“你说什么?”
“刺客是卡夫曼的学生——”
“不是。”里昂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司令?”
“对,就是这个。再叫两声听听。”里昂眉开眼笑。
“……”
“这小子才十八岁吧,不错啊,有胆色。我十八岁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泡新来的教官,不愧是卡夫曼的继承人。”
“现在不是称赞刺客的时候吧?”副官恼怒的回答,“军部震怒,下令您代理司令的职责,给图兰的暴徒一个教训。”
“这件事很难办啊。”里昂兴致缺缺,“要是对刺客公开处刑,说不定会引起暴动。”
“要我说,就该杀光他的亲友,让这群暴徒明白谁才是主宰。”副官忿忿不平。里昂握拳一敲掌心,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真是个好办法。安德鲁,听说你的枪法不错,就由你来执行这个任务吧。”
“长官!”
“给他一个痛快吧,别拿这件事来烦我了。”里昂走出房间,一个哨兵远远跑了过来:“长官,有人要见您!”
“不见。”
“是位漂亮的夫人。”
“带她来我的帐篷。”
“这个……”见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里昂眉峰一振,“有屁快放!”
“这位夫人说,她是刺客的母亲。”
里昂停下了脚步,终于被吊起了兴趣。他摘下手套扔给副官,大步走向军营。“带她过来。”
莱特心想,自己现在的身份算什么呢?囚犯?恐怕不太像。他本来打算跟赫尔曼同归于尽,却意外捡回一条命。开始狱卒对他严刑拷打,逼迫他说出是谁在背后指使,莱特毫不畏惧,破口大骂只求速死。但几天过去了,却没人来管他,据说因为审理案件的将军太忙,懒得理会这件事。
莱特就这么被扔在牢里遗忘了,这间牢房没有灯,没有卫生间,铁门上只有一个从外面打开的监视孔,天气闷热,牢里弥漫着恶臭。伤口很快化脓了,他发着高焼,夜不成寐,一直做噩梦。但他的身体底子实在太好,时间一长,他没因伤势发作而死,反而差点被无聊折磨死。
死没什么好怕的,莱特心想。现在的状况令他十分厌烦,他甚至希望军部赶快把自己送上绞刑架。他用小石子在墙上记着天数,记到第八天的时候,牢门终于开了,狱卒的身影倒映在墙上。莱特从床上坐起来,镣铐发出清脆的声响。
“恭喜你。”他面无表情的说。莱特有些摸不着头脑,恭喜?恭喜什么?狱卒押着他离开牢房,经过一道又一道拐弯,前方终于亮了起来。阳光扑面而来,莱特眯起眼睛。门口站着一个英俊的军官,指间夹着点燃的雪茄,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肩上的金星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好了,放开他吧。”里昂用鞋底捻灭了烟,把手插进兜里。狱卒解开了莱特身上的枷锁,沉重的铁链落在了地上。莱特活动着手腕,有些不知所措。
“您要和他道别吗?”里昂又说。
莱特抬起头,来人满面寒霜的朝他走来。她穿着松石绿的裙子,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甚至化了淡妆。莱特想起中学毕业典礼上,塞拉就是这副打扮。她一向不在意外貌,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其实是个很美的女人。
塞拉停在莱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莱特被打得偏过头,右脸立刻凸起一个清晰的掌印。血丝沿着他的嘴角滑落,莱特桀骜的昂着头,塞拉扬起手,本想再抽他一耳光,手却顿在了半空中。莱特蓬头垢面,脸色憔悴,手上乱糟糟的缠着绷带,囚服上的血迹都变成了黑色。
塞拉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描画精致的眼角一瞬间红了。她眼中泛泪,用袖口擦着他脸上的血,雪白的袖子很快沾满了污渍。塞拉放弃的摇了摇头,伸手整理莱特的衣领,轻柔的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好像怕弄疼了他,眼里满是眷恋。
“谢谢您,少将。”她回过头,对里昂说。
“我从来不会拒绝女士的请求。”
里昂的话仿佛重锤落在心上,莱特浑身一震,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请求?你许诺了他什么?”
“杀人偿命,但你的母亲愿意一命换一命。”里昂靠在门框上,微微一笑,抬起手,“夫人,请。”
巨大的惊悸在莱特脑中炸开,他猛的转过身,但一个人立刻从身后把他扑倒。莱特拼命朝母亲的背影伸出手,却眼睁睁看着监狱的门缓缓合上,仿佛一把钢刀把阳光劈成两半,隔开了生死。
“妈!”莱特肝胆俱裂,疯狂的挣扎着,“妈妈!妈妈!”
他用力把菲尔德摔在了地上,菲尔德摔得眼冒金星,脸上的血都顾不得擦一下,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抱住莱特。
“放开我!”莱特摔开菲尔德,一个踉跄扑倒在监狱门前,疯狂的用身体撞着门,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妈,我错了!你回来!”
菲尔德一拳揍上了他的鼻梁,把他揍翻在地。两人在台阶上滚作一团,宣泄般在彼此身上制造出更大的伤痛。菲尔德泪流满面,狠狠给了他一记头槌。莱特倒了下去,血沿着额角和鼻梁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最后看到的是晴朗的蓝天,一只孤雁在天空中徘徊,发出凄厉的鸣叫。
“莱特呢?”
“还在房间里。”西蒙尼叹了口气,“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治伤,不肯吃东西。还有卢恩,接连失去挚友和妻子,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样下去这个家会垮的。”
“我会尽力劝劝他。”吉尔伯特点了点头,推开了门。屋里乱的一塌糊涂,碗碟泡在水槽的污水里,垃圾箱已经满的溢出,污垢从卫生间流到走廊里。他避开碗碟的碎片,走到莱特的卧室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吉尔伯特放下饭盒,摸出一根铁丝打开锁。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没有一丝光,莱特一动不动的蜷成一团。听到开门声,他慢慢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吉尔伯特差点没认出他。
“你回来了?”他微微翕动嘴唇,声音砂石般粗砺。
“嗯。”
吉尔伯特拉上门,莱特没有动弹。他依然穿着囚服,身上的伤还没处理,浑身散发着恶臭。吉尔伯特放下饭盒,跪坐在他面前。
“莱特,你想听听我的父母吗?”
“你有父母?”
“当然,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莱特无声的笑了一下。吉尔伯特说:“我父亲以前是个工人,后来工厂倒闭了,他整天在家酗酒和打我妈。他是个人渣,饥荒年间曾打算把我和妹妹饿死。那年我四岁,妹妹才不到一岁,小孩子不懂叫饿,只会不停的哭,妹妹一哭,他就往襁褓里扎图钉,直到扎得她再也不敢哭。”
他停顿了一下,望着莱特:“我本来会被饿死,但妈妈把身上的肉割下来,喂饱了她的孩子。她平时对我们很糟糕,动辄打骂,但我和妹妹年纪小,饿得特别快,她就给我们煮了一个冬天的肉汤。开春的时候,她死了,死的时候两腿只剩骨架。”
莱特的身体一震,终于露出同情的目光。吉尔伯特轻声说:“这么多年了,我早就记不起她的长相,却一直记得她死时的样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会为了孩子付出生命,后来我终于明白了。”
他轻轻抚摸莱特的头发,仿佛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孩子是母亲的一部分,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她们宁愿牺牲自己,都要让孩子活下来。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长久的活着,因为伯母的生命就在你的体内。”
他揭开饭盒,里面的饭菜已经没有热气了。他盛起一勺送到莱特嘴边,这次莱特没有拒绝。吉尔伯特喂一勺,他就吃一勺,好像生命里只剩下机械的吞咽。慢慢的,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饭盒里。
吉尔伯特放下勺子,用手遮住了莱特的眼睛。滚烫的泪水贴着掌心滑落,莱特紧紧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外面下雨了。
教堂里远远飘来歌声,仿佛烟雾一样在雨幕里飘散。卢恩倚着墓碑,没有打伞,茫然的望着阴霾的天空。参加葬礼的人已经走了,西蒙尼点了支烟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烟头的火光在雨雾里明明灭灭。
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墓园里有个人在同一天下葬,他的家人很多,在墓碑前哭得悲痛欲绝。卢恩突然开口道:“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什么?”
卢恩偏着头,轻轻眨了眨眼,一滴雨水落在他的眼睫,倏尔沿着脸庞滑落。“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为什么人会这么容易死去呢?”
“难过的话就哭出来。”西蒙尼把他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水,“你得振作起来,不然两个孩子怎么办?”
“两个?不对,我只有一个儿子。”卢恩自言自语,西蒙尼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卢恩没有回答,眼神晦暗。细雨打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衣服,还有石碑前的白玫瑰。
但是它再也淋不湿塞拉了,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