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三章8
这个夏天,霍华德告了假,带着莱特出了远门。两人只带了简单的行李,翻越群山,穿过山脚的村落和层层叠叠的梯田,足迹遍布图兰的大小城镇。
每到一处,霍华德就把这里的故事讲给莱特。莱特聚精会神的聆听,在那段风云激荡的岁月里,有背叛、报复、权力的倾轧,更有炽热的理想和对自由的追求。他们登上了黑石城的绝壁,俯瞰远方的千沟万壑,费尔南多曾在这里阻退十倍于己的敌军,来到已成为废墟的萨特波卡,塞拉就是在这里炸毁了难民营的高墙。两人路过霍华德当初被捕的村庄,徜徉在雄伟的塞路尼亚城墙下,听着远处起伏的涛声,眺望白色的胡安监狱,在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纪念碑前献上花环。
旅途的最后,两人翻越德拉维加山脉,当年第一批难民就是在漫漫严冬中翻越山谷,进入新的家园。高山空气稀薄,霍华德步伐矫健的走在前面,只在莱特实在走不动时停下,等他自己跟上来。他们登上了终年积雪的卡娜山,卢恩在这里发现了冰冻四百年的男孩尸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霍华德朝莱特伸出手,把他拉上了山顶。莱特大口喘着气,整个山顶竟然一马平川,放眼望去,群山匍匐在脚下,周围的景致尽收眼底。夕阳西下,一轮巨大的落日辉映在海面,大海波光粼粼,如同一盘熔化的钢水。浪花一层层涌向黑色的绝壁,渔船扬帆归港,海面上布满洁白的帆影。再往远处,苍翠的橄榄树林荫郁郁,漫山遍野的梯田点缀着一簇簇白色的房屋、铺满柔软绿茵的小山包和蔚蓝的海港,构成令人瞠目的画面。
四周一片寂静,静的仿佛可以听到世代鬼魂对爱与恨,阴谋与战争的窃窃私语。微风拂面,山腰上的柑橘园闪烁着银光。莱特屏息凝神,尽情饱览山下的美景。
“太美了。”他喃喃道,“简直难以置信。”
“东至布夏尔,西至死亡海岸,南至克里斯图尼亚海峡,北邻艾达海。记住了,这是你的国家。”
“不是您的祖国吗?”
“我和你不同。”霍华德摇了摇头,“尽管在图兰生活了二十年,我依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他蹲下来,拾起一把红色的泥土交到莱特手中,莱特不解的望着他。
“在因蒂人的传说中,这个国家的泥土被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他凝视着莱特的眼睛,沉声道,“你的根在图兰,无论将来走到哪里,你一定会回来。”
莱特的眼神微震,霍华德把手按在他的肩上,让他望向山下。田里的喷灌旋转着,抛洒下纷飞的细雨,农夫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炊烟。码头的工人正忙着装卸货物,商旅往来如织,城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莱特点了点头。他低头望着掌中,慢慢握紧拳头,湿润的泥土带着夕阳的热度,从掌心一直传到了心间。
“我明白了。”他回答。
夏天结束前,莱特正式加入了图兰之鹰,很快表现出领导才能,被提升为青年自卫队的骨干。这一年,他刚满十五岁。
然而除了自卫队的工作,他还是个学生,还有一堆暑假作业要做,莱特不得不强迫菲尔德帮忙补作业。
“让读小学的弟弟帮你补作业,你好意思吗?”
两人窝在桌前赶作业,挂着巨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菲尔德写的满头大汗,拿练习册当扇子给自己扇风,莱特问道:“你自己的作业呢?”
“早就写完了,在哥哥赌博、拼酒和泡大姐姐的时候。”
“……”
“为什么不叫吉尔哥哥来帮你?”菲尔德问道,“他那么聪明,这点作业肯定两天就能写完。”
“别提了。吉尔伯特太不讲义气了,亏我平时对他那么好,一到关键时刻就开溜。”莱特提起这件事就来气。卧室的门开了,菲尔德立刻把作业往抽屉里一塞,假装在玩赛车。
“莱特,你的作业还没写完啊?”塞拉把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莱特咬着指甲,正在跟一道函数题死磕。塞拉撑着下巴瞧着儿子,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就算菲尔德继承了卢恩的头脑,我念书时成绩可没你这么差。”塞拉自言自语道,“我在回忆,是不是怀你的时候被驴踢过肚子啊?”
莱特被呛了一下:“有你这么损自己儿子的吗?”
他拿了一块水果,被塞拉啪的一下打开:“你洗过手了吗?”
“什么排列组合,什么立体几何,这种东西学了能当饭吃吗?”莱特抱怨,“为什么吉尔可以去工作,我却要死磕这些东西?”
“因为吉尔伯特比你聪明。”塞拉敲敲莱特的脑门,莱特一脸不满。她回过头,对菲尔德说:“对了,家里的盐用完了,能去帮妈妈买一包吗?”
莱特立刻站起来:“我去买!”
“不准去!”塞拉伸手去逮人,莱特却像泥鳅一样挣开,一溜烟跑出门。“我们会尽快回来!”
“谢谢惠顾。”
店主把盐和冰棍交给菲尔德,菲尔德掰开冰棍,把另一半递给莱特。兄弟两站在炎炎烈日下,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知了咿咿呀呀叫着。莱特咬着冰棍,含糊的对菲尔德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
附近山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榕树,小时候两人经常来这里玩耍。莱特爬上山坡,回头把菲尔德拉上来。两人来到树下,莱特蹲下来,果然在树干上发现了两道模糊的刻痕。莱特比了比菲尔德的头顶,得意的说:“你这些年完全没长高啊。”
“妈妈说男孩到了青春期就会长高。”
“要是你只吃糖不吃饭,再过十年还是小不点。”
菲尔德嘟着嘴,莱特掏出小刀,比着自己的头顶在树干上刻下一道印记,又让菲尔德紧贴着树干站好,刻下另一道。两对刻痕一高一矮,一新一旧,隔着四年的岁月。
莱特枕着胳膊躺下,闭目养神,阳光穿过榕树的枝叶照在两人身上。菲尔德问道:“哥哥,你高中毕业后打算怎么办?出去念大学吗?”
“你哥哥我像是这块料吗?”莱特眯着眼睛,“毕业后我就去港口打工,跟着远洋航船出海。”
“对,我想环游世界,见识不同的人和事。”莱特朝天空伸出手,天空被浓密的树叶剪成碎片,像湛蓝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这就是哥哥的梦想吗?”
“没错。你的梦想是什么?”
菲尔德抬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里望向天空,眼神有些落寞。当年莱特十一岁,菲尔德才四岁,榕树只有现在的一半高,如今树冠遮天蔽日,数不清的鸟儿飞起飞落。
“我想成为一棵树。”他轻轻的说。
莱特惊讶的抬起眼睛,菲尔德笑道:“我想成为一棵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这样哥哥在外面飞累了,想回家的时候,随时都能有个休息的枝头。”
他的眼睛又清又亮,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莱特愣住了。足足半分钟,他突然一把抱住菲尔德,把脸埋在弟弟的发间。
“我会回来的。”他呢喃道,“不管走了多远,我一定会回来的。”
菲尔德安静了片刻,小声说:“哥哥。”
“嗯?”
“你一身汗臭,快放手。”
莱特傻眼了,菲尔德趁机躲开。莱特自讨没趣,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回家了。”
菲尔德哼了一声别过脸。莱特走了一段路,见菲尔德依然站在树下,故意大声说:“我真的走了,你一个人慢慢玩。”
菲尔德突然深吸一口气,从坡上冲下来扑到莱特身上,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转了个圈,声音脆生生的:“背我!”
“哎哟。”莱特被撞得一个踉跄,笑着把弟弟往上托了托。菲尔德俯在莱特背上,隔着衣服,已经能感到肩上起伏的肌肉,那个背影在阳光下仿佛可担天地。
“哥哥。”菲尔德迷迷糊糊的说,“我想吃苹果糖。”
“好,回去给你买。”
莱特捏了捏他的鼻尖,却发现菲尔德已经睡着了。就像多年前两人逛庙会,菲尔德不小心迷路了,莱特整整找了他一个晚上,才在后山发现了快睡着的弟弟。还是个孩子的莱特打了他一巴掌,却在弟弟愣神时抱着他嚎啕大哭。
那一晚,莱特背着他走了很长的路,从夜晚走到天亮。他拿着一个苹果糖,在兄长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到了家。
“走吧,我们回家。”莱特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