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章4
走廊尽头是一扇狭小的暗门,通向起居室。国王把门锁好,关上窗,确认屋外没有人偷听。房间完全是古雅的东方风格,花梨木的茶几上放着下了一半的围棋,柜中整整齐齐陈列着古籍。霍华德粗略扫了一眼,全是暻国文字。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国王在榻上落座,开门见山的说,“我希望借助埃里温的兵力,迫使海上军区从图兰撤军。”
“不可能。”霍华德说,“海上军区在图兰的驻军超过二十万,埃里温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力差的太远了。况且你的将军不是不听号令吗?”
“费尔南多?”国王支着下巴,露出奇异的笑容,“不要担心,我总有办法让他听话。当年图兰刚被占领,我就认识到双方实力悬殊,硬拼绝对赢不了,只有等待时机。如今海上军区元气大伤,国内反战情绪高涨。不需要打败他们,只要令他们在图兰受挫,再借助舆论的压力。”
“舆论?”
“对,我需要媒体的帮助,把某些惨剧公之于众。”他缓缓开口,“比如,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真相。”
霍华德周身一震,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攥,面上却不动声色。国王详细叙述了他的计划,霍华德皱眉听着,这是个胆大包天的计划,但又不乏可行性。埃里温要做的就是调动难民的情绪,并和港口联盟的媒体接触。一旦计划启动,立刻炸毁难民营的高墙,记者将以事先拟定好的方式将新闻发表。
令霍华德顾虑的是计划的成功率,他陷入了沉思。国王从容不迫的拎起茶壶,将滚烫的茶汤倾入杯中,茶芽竖悬汤中,徐徐下沉,散发着清冽的芬芳。他盘腿坐在榻上,细长的手指把玩着景泰蓝茶盖:“卡夫曼将军,你如何看待现在图兰的局势?”
“一团糟。”
“但在我眼中,图兰的局势就像这盘棋。”国王说,“起义军占着南部六个城市,却始终无法统一全国,而军部在北方损失惨重,抽不出兵力来解决图兰的麻烦,你们的到来是打破僵局的变数。只要争取到你们,就有希望团结图兰所有势力,把军部赶出去。”
他欺身上前,移动了一枚黑子。黑子已被完全包围,但他这么一下,跳出的黑子一下子接上了新的眼。黑子本身并不厚,棋面仍是白子占优,但整局棋毕竟活了过来。
“风险太大了。”霍华德摇了摇头,“首先,你如何取得起义军的信赖?费尔南多平叛时杀了不少士兵,起义军对你恨之入骨。况且我无法说服部下为图兰独立卖命——”
“你是北方的英雄,你的部下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吗?”
霍华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转头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送他们去死。况且……”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眼神晦暗,“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一瞬间,国王突然觉得面前的人不是拥有不死之躯的英雄,而是一位已经被岁月压垮的老人,霍华德眼中闪烁着国王从未见过的苍茫。但他很快恢复了冷静,脆弱的表情像蒸汽一样消散。
“你能许给我的同胞什么?”他问道。
“如果图兰独立,我会释放所有难民,任其自由返乡。我会全力为他们争取中立国的居住权,如果做不到,他们将得到图兰国籍,和土生土长的图兰人共同生活。”
“恕我直言,陛下。”霍华德说,“你的承诺很美好,但我不相信你做的了主。况且一旦你去世,这些就是空头支票,你的继任者未必会兑现。”
“那你打算怎么对待难民?”
“我自有办法。”
“如果你的办法是指在营下挖条暗道,每次悄悄运五六个人出去,或者替他们准备通关文件和签证,帮他们前往中立国……难民营中就有六万多人,以你这种办法,两百年都运不完。”国王意味深长的望着他,“卡夫曼将军,希望你尽早认清现实。你和你的同胞都回不去了。”
最伤人的莫过现实,霍华德面色阴沉。国王拈起一枚黑子,思考从哪里落子。棋盘上黑黑白白厮杀成一片,仿佛岛上错综复杂的局势。“以你多年的经验,假如和安道尔政府打内战,你胜利的机会有几成?”
“至少三成。”
“我觉得革命失败后,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你可能打赢,但会花上许多年,你的同胞将血流成河。”国王说,“你会让你的战友沦为通缉犯,他们的亲人会遭到政府屠杀。亲王容不下你,不推翻政府,你自己永远回不去。怎么样?我会在图兰给你们一个家,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希望同胞在难民营被关一辈子,才会坐在这里。”霍华德沉默半晌,“但是陛下,你必须给出可靠的承诺。”
“我随时可能死于疾病或暗杀,我给的任何承诺你都不会信。”国王语气平静,“我已经立下遗嘱,如果我死在起事之前,政权将移交到起义军的领袖吉恩·斯图亚特手中。如果你有心,不妨命人和他谈一谈。”
“你竟然甘心把国家交给你的敌人?”
“我本来不是这么打算的。”国王说,“我希望保存实力,等军部在北方拼光了实力,再一举将他们赶出图兰,但我活不到图兰独立的时候了。如果我无嗣而终,军部必然会扶持有王族血统的贵族登基,作为傀儡统治图兰。图兰宗室里没有足以担当一国之人,不如交给吉恩,至少他跟军区有血仇,不会助纣为虐。”
“你这样做,塞蒙王朝就彻底完了。”
“我虽然流着景家的血,却是图兰国王,绝不会把国家交给一个傀儡。”国王凛然道,苍白的脸上洋溢着骄傲。霍华德注视着国王瘦削的面颊,轻声说:“我以为你还当自己是暻国人。”
国王安静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瞪羚皮上,羊皮已经卷曲泛黄,绘着大陆的轮廓,图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写着“暻”字。
“你去过暻国吗?”半晌,国王突然问道,“据说暻国的领土比几十个图兰还要大,有十州三岛,有托不起一片鸟羽的弱水,有人鱼和蛟龙,海港能容纳万吨巨轮。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在向我描述暻国的美好,但那个东方的盛世早就不是我们的国家了啊。三足金乌从景家飞走的那天起,我们就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他凝视着墙上的图画,梦呓般喃喃道。霍华德没有开口,被故国抛弃的悲伤跨越了漫长的岁月,沉重得让人窒息。
这是何等执着的一族啊,为了在异国把血脉延续下去,不肯被同化,不肯被征服,众海对岸,唯有世家子弟的茕烛日日夜夜亮着。尽管当年迁到图兰只是无奈之举,尽管四百年来他们时时不忘保护血统,时时不忘复国大计,故国的影子终究慢慢淡去,留下的只有脚下的土地。这片贫穷落后,尽管排斥着他们,却在景家最无助时接纳了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第二个祖国。
夜幕已经降临,从王宫的窗口可以俯瞰首都全景。稀稀落落的灯火从山下陆续亮起,在夜色中荡漾着,仿佛群星的海。
“卡夫曼,你认为国家是什么?”国王望向窗外。霍华德答道:“领土,政府和人。”
“即使改朝换代,只要有人还在这里生活,国家就不会死亡。”国王回过头,眼中慢慢亮了,“将军,有舍才有得。时间不多了,希望你尽快做出决断。”
“明天之内,我会给你答复。”霍华德回答。
霍华德和国王一直聊到深夜,塞拉却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就回到屠杀当夜。她仿佛看到士兵挥舞着棍棒和皮鞭驱赶难民,一旦有人摔倒,狼犬便咆哮着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她听到军用皮靴沉重的脚步声,女人的尖叫,婴儿凄厉的哭声,难民们一排排站在壕沟前,随着枪响,所有人像坏掉的木偶般掉入沟里,尸体堆满了垃圾场。一次又一次,她眼睁睁望着父母的脸蜡像般融化,一次又一次,她梦到自己在焦黑的尸堆中挖掘着幼弟的遗骸,一次又一次,她想象家人的头骨变成了庆功宴上的酒杯……
塞拉突然惊醒过来,满身冷汗,惊喘连连。她从床上坐起来,披衣走出房间,想出去散散心。宫阙深深,寂静无人,庭院里只有隐约的蛙鸣。水流从带廊柱的喷泉中涌出,流入一个老旧的斑岩池子,石隙里生着蕨类。
夜风吹在身上,塞拉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正心烦意乱,远方却传来了歌声。歌声如烟似雾,飘荡在夜色之中,宫里不知何时起雾了,露水凝结在花叶上,倏而咚的一下坠入塘中。声音忽远忽近,每当她觉得已经到了,歌声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不知走了多久,塞拉来到一座白色的神殿前。她拾级而上,殿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浮雕在月光下呈现晚霞的颜色。殿中没有神像,没有供奉,没有祭司,只有连绵不绝的银白色的墙、天花板和柱子,仿佛能将永恒的黑夜变成白昼。
塞拉放慢了脚步,越往里走歌声越响亮,飞鸟从树丛中振翅而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转过拐角,神殿的柱子消失了,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露天温泉。月光仿佛银色的雨洒落在水面上,清澈的水微微冒著热气。一个人赤足站在池中,只披着柔软的黑色长袍,双手交叠在胸口,仰首站在月光之下歌唱。歌声陡然一转,声调高昂悲怆,令人想起千年前的月光下,人们艰难的跋涉在茫茫沙漠中,父母背着幼子,夫妻相互搀扶,身后是王国的追兵,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漫长的队伍就像漫长的苦难,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当太阳从海面升起,晨光照亮大海尽头的希望之地。人们的眼中有了亮光,他们歌颂着美好的未来,仿佛已经看到孩子们在金色的土地上自由奔跑。
塞拉屏息凝神,眼中满是赞美和难以置信。她正想开口,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水瓶。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神殿里尤为醒目。歌声中断了,池中的人霍然回头:“谁?”
不远处传来振翅声,一只大鸟朝祭坛俯冲而下,落在少年肩头拍打翅膀:“克洛伊!克洛伊!”
塞拉端详着这只怪鸟,它长着红色的巨喙,胸前交错着柠檬黄和绿色斑块,眼睛周围还有一圈蓝色,好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你叫克洛伊?”
少年抚摸着怪鸟的背,满怀警惕的注视着她。塞拉结结巴巴的说:“我叫塞拉,我……我能和你聊聊吗?”
少年打量着她,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我叫克洛伊,这是我的朋友海伦。”
“笨蛋!笨蛋!”大嘴鸟在克洛伊肩上跳来跳去,阴阳怪气的叫道。塞拉脸上一红,知道一直盯着陌生人很失礼。“你是这里的祭司吗?”
“不,我只是个流浪乐师,有事拜访国王。这里实在太空了,又安静得吓人,好像一座陵墓。”
克洛伊轻巧的跳上台阶,来到塞拉面前。他不过十六七岁,腰肢纤细,黑发柔软如鸦羽,嘴唇则像清晨的玫瑰。塞拉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甚至令她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