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幕7
一连几天,他都被这个梦困扰。雪已经停了,塞米尔决定出去逛逛,没想到冤家路窄,刚走几步就遇到了巴拉姆。此人虽然性情暴戾,却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塞米尔点了个头就准备回去,却被巴拉姆叫住了。
“异邦人,过来。”他生硬的说。塞米尔见四下无人,只得不情愿的走到他面前。巴拉姆比他整整高出一头,他上下打量着塞米尔,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听说你自称是部落的英雄?”
“我只是个孱弱的学者,哪里当得上这个称号。”塞米尔语气如常。巴拉姆冷冷道:“你一晚上杀了不下十人,我可不觉得你哪里孱弱了。乌鲁当真老糊涂了,把你这个危险角色留着,还百般信任。”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
“是么?”巴拉姆取下背上的□□,“过来,开两枪瞧瞧。”
“我拒绝。”
“你怕了么?”
塞米尔转身要走,巴拉姆拦在面前。“那晚我们差点在维兹山遭到埋伏,回来就得知部落被袭击了。劫粮车和夜袭的事都只有部落里的人才知道,为什么会有埋伏?”
塞米尔挑眉:“你怀疑我是间谍?我差点死在夜袭中。”
“如果是苦肉计呢?”巴拉姆把枪扔给他,“我见过外面军人的枪法,如果你在装,我一定毙了你。”
塞米尔叹了口气,只得举起□□,瞄准稻草人的头部。他感到身后针刺般的目光,皱了皱眉,叩动扳机,全打在了篱笆上。
“行了吗?”他不耐烦的问道。
巴拉姆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你们在做什么?”
塞米尔回过头,罗克萨妮怀中抱着一筐脱水的土豆,正准备去帮忙。她把土豆一放,大步走过来:“巴拉姆,身为男人心胸这么狭窄,你不觉得羞耻吗?”
“你在胡说什么?”巴拉姆勃然大怒,罗克萨妮寸步不让:“不就是塞米尔得罪过你,何苦一直为难他?”
“蠢女人!”他毫不客气的说,“一扯上他,你脑子就不清楚了。部落里有间谍,除了这几个外人还会是谁?”
“你自己急着立功,接到情报不经核实就往维兹山赶,怪得了谁?”
“好了,别吵了。”见两人之间箭弩拔张,塞米尔只得硬着头皮插进来,“伤一好我们就会离开,不会再碍你的眼了。”
罗克萨妮愣住了。巴拉姆冷哼了一声,拾起□□,把两人撂在门口。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
“原本就是你们强行把我扣下的。”塞米尔说,“我还有工作,乌鲁已经同意了,我会在新年到来前离开。”
他望着罗克萨妮,好像在期待她的挽留。罗克萨妮沉默了很久,垂下眼眸:“行,我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甚至忘了土豆。罗克萨妮一路直奔老酋长的帐篷,后者正在羊皮卷上写着什么,见孙女浑浑噩噩的进来,便放下工作问道:“塞米尔告诉你了?”
“我以为他会留下来。”她喃喃道,“乌鲁,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我知道你的心思。”老人平静的说,“放弃吧,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时间久了一定会离开你。”
“可是父亲——”
“你父亲是个例。”他一针见血,“况且当初是他主动追求你母亲。塞米尔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罗克萨妮咬了咬唇。老酋长问道:“部落里的男人不好吗?我们的士兵英勇善战,爱慕你的不在少数,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刚认识的外人?”
“不好!”她大声说,直直杵在门口,眼圈却红了。老酋长叹了口气,招手让她过来。罗克萨妮像幼时一样枕在祖父的膝盖上,任由苍老的大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你这孩子,简直跟你母亲一样犟。”老人深深叹道,眼神怀念,“她当年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却死活要嫁给一个外人……一晃都二十年了。”
罗克萨妮一声不吭,秀美的眼帘低垂。老人每次见到她,都会想起早逝的独生女。春天杏花初发,山里开满了野玫瑰,她外出打猎被雪豹所伤,一个年轻男人救下了她。他腼腆俊秀,一身的书卷气,背包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石头和塑像。彼时的老酋长还年轻,血气方刚,听说唯一的女儿差点跟一个野男人私奔,气得用藤鞭狠狠抽她,罗克萨妮的父亲扑过去替她挨打。两人跪在老人面前求他成全,老人同意了,但要求他必须留在部落,他以为这样就能分开这对恋人。
“你要是真喜欢他,就跟他去外面的世界吧。”老人慈爱的抚摸着她的头发,罗克萨妮一愣。他拍了拍她的手,“我老了,希望子孙陪着颐养天年,但你有鹰的翅膀,不该在山里被困一辈子。我给你弟弟写了信,托他把我存的金条带出去。这是给你们姐弟两个留的,等你去了外面的世界,就把它换成现金。但要小心居心叵测的人,我考察过了塞米尔,要是他对你有意,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罗克萨妮呆住了,她眼中泛泪,紧紧抱住祖父瘦弱的身体。“不,我不会离开您。我要照顾您一辈子。”
“等我百年之后,你成了老姑娘,没人要了可怎么办?”
“我会打猎,种田,自己养活自己。”
“别说傻话了,人生这么长,总得有人陪你一起走。”老人拍拍她的脸,肃容道,“塞米尔新年前就会离开,你必须赶快下决心。”
罗克萨妮紧紧咬住嘴唇,没有答话。两日后,她把塞米尔叫了出来。
“你会骑马吗?”她问道。
塞米尔点了点头。罗克萨妮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温顺的黑马,两人翻身上马,塞米尔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只得疑惑的跟在后面。前日的大雪已经停了,远山银装素裹,宛如有着白色脊背的巨蛇蜿蜒伸向天际。两人策马掠过河谷,途经苍青的群山,大大小小的帐篷仿佛洁白的云朵散落在河谷,牛马悠然舔着雪里的青草。
塞米尔虽然会骑马,却是头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纵马奔驰。山中古堡遍布,每到一处,罗克萨妮会勒马停留,指着峭壁上的城墙或者山谷,告诉他,这座堡垒由柯伦泰家族建造,据说如今托兰城那位外族出身的图兰王,身边就有一位柯伦泰的将军。这里是基佐将军征讨库乌族人的山谷,库乌族誓死不降,把妇孺和财物锁在城堡点燃篝火,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她自幼在山中长大,熟知图兰传说,无论是史实或是后世编撰的,塞米尔听得津津有味。
旅程的最末,罗克萨妮领着他登上了维兹山。山顶积着厚厚的白雪,两人跑出一身汗,连马儿身上都结上了盐霜。两人极目望去,远方的情景一览无余。辽阔的圣湖仿佛一块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湖上就是圣城图拉的遗址,褶纱似的白雾缠在卡娜山腰间。群山之外,则是鳞次栉比的乡村和繁荣的利曼港,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芒,港内停泊着白色的军舰。
“我不会离开这里。”她回过头,“我从不后悔身为图兰人。我要把侵略者全部赶出去,然后打开山门。这片山区会成为连接东部平原和内陆的血管。我希望图兰恢复统一,在祖国辽阔的平原上纵马奔驰,有生之年,我希望再看到无数商队穿越德拉维加山脉,把来自四海的货物送往内陆,我希望有一天异邦人来到图兰,再次被黄金之乡的繁荣震撼。这是我的梦想。”
她回过头,微笑着看着塞米尔,眼神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我愿意把我的生命交给你,但我无法随你离开。”
“我知道。”塞米尔轻声说。罗克萨妮热切的注视着他,喉咙口因紧张而发干:“可我想请求你,为我留下来。”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吐词清晰:“塞米尔·尤克利夫,你愿意娶我吗?”
图兰历十三月,鹿日。宜嫁娶。
烤肉盛在涂金敷彩的器皿里,热气腾腾,嫁妆堆积如山,鼓乐声震耳欲聋。新娘穿着橘红色的亚麻长裙,戴着玫瑰花冠坐在宝座上,以轻纱覆面,团簇着光灿灿的妆奁和礼物。战时物资紧缺,但老酋长决心不亏待孙女,纯金打造的桂冠,珠宝和项链,一匹匹的染色细羊毛,都是老人珍而重之的从木箱里取出来的,本来是她母亲的嫁妆,他拼上性命才从敌人的劫掠中保住它们。
塞米尔坐在新娘身旁,穿着缀流苏的红色罩衫和长裤,按照图兰风俗涂上红色油彩,发间缀着细铃。他一向清俊文雅,今晚更是容光焕发,每当他侧头和新娘耳语时,就会引得她笑语连连。客人们轮番举杯祝贺,称赞新娘的美貌,新郎的英俊和学识。罗克萨妮落落大方的回应,双颊被火光映照得红润喜人。
太阳落入长河的波涛,大家分享了丰盛的婚礼祭肉和美酒,新婚夫妇把熏香投在燃焼的篝火中,为太阳神献祭。奴隶们送来婚礼的长面包,让新郎用佩剑剖开。塞米尔起身拔剑,熟练的剖开了面包,把自己的一半分给她一块,赢得一阵喝彩。祝颂声扬起,畅饮的时刻到了。年长的女眷领着新娘回房更衣,美酒淳淳流淌,饮空的高脚杯被利索的倒满。男人们扯着嗓子叫喊,吹嘘着往昔的战绩和女人,不断有人给塞米尔敬酒,他酒到杯干,很快勾起了众人的好感。
老酋长穿着华贵的衣袍,红光满脸的搂着孙女婿的肩膀。等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塞米尔白皙的脸上添了红晕。
“罗克萨妮……”趁人不备,老酋长喷着酒气,恶狠狠的揪住塞米尔的衣襟,“是我唯一的孙女,我的珍宝。你要是敢亏待她一分,我就把你的皮扒了喂鹰!”
“我会照顾她一辈子。”塞米尔肃容道。
老酋长眯着浑浊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他。半晌,他突然重重拍着塞米尔的背,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一块儿拍出来。“好、好!”他重复了几遍,眼圈红了,“好小伙子!我孙女果然眼光不错!”
有人前来祝酒,提起新娘高贵的出身,她的先祖曾是图兰英雄纳迪瓦尔的副将,纳迪瓦尔阵亡后,他宁死不屈,被投入狮笼处决。众人立刻敬畏的收声,话题一转,他们谈起黄金乡的繁荣,谈起那些图兰人耳熟能详的名字:征服者阿鲁玛一世、柯伦泰家族、纳迪瓦尔、波狄希亚。
“图兰之鹰还没有死!”有人扯着嗓子吼道,“让外国佬都见鬼去吧!”
众人高声应和,摔碎了手中的酒杯。火炬腾空而起,乐师奏响了喇叭和管笛,摇着叉铃上琳琳作响的小铃铛。一群舞姬伴着乐声走来,沉重的长裙上织满镶珠刺绣,人人皆赤足,盘在额间的金链挂着金吊坠,手臂和脚踝都戴着粗大的镯子。她们走到众人前,双臂交叠胸前,弯身行礼。塞米尔认出了为首的是罗克萨妮,她细细的勾勒了眼角,描着一抹绯红。
他用眼神询问酋长,老人拍着他的肩膀:“这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
勇士们抬出了十八面牛皮大鼓,每面仅容一人立足,最大的一面悬空挂起。轻快的曲调停了,舞姬们站在鼓上,合拢了衣袖,把头埋在双臂间。
“咚——”
一名勇士抡起木槌,鼓声骤起。舞姬们抬起一条腿,定在了半空中,仅凭脚尖单足立在鼓上。四声鼓响,火炬熊熊燃焼,朱红的水袖流云般展开,击中了周围描着狮子的小鼓。
塞米尔凛然注目,这是战鼓之声。十八位精悍的勇士同时抡响大鼓,鼓声如惊雷贯耳,硬生生造出了千军万马之势!舞姬们不再轻柔曼舞,她们的双足铿锵有力的敲打着鼓面,挥臂的动作疾若闪电,朱色衣袂翻飞。他仿佛来到了远古的战场上,马群携着雷霆之势奔腾而来,尘烟蔽日。数万个喉咙齐齐发出呐喊,震天动地,凛凛生威!
鼓声铮然!
舞姬们柔软的腰肢轻摆,她们随鼓声排成一列,以罗克萨妮为首,双臂优雅的张开又合拢,如孔雀开屏。周围传来阵阵叫好声,男人们击掌高声鼓噪,舞姬们随即散开,旋转的裙摆下露出趾甲涂红的双足,水袖击打在铮亮的牛皮鼓面上,足间银铃撞击着镯子,传来铿然金石之声。这些少女在陌生男子前满怀骄傲,目光炯炯。她们的衣袖下都藏着短剑,伴着隆隆鼓声,进退回旋之间,出鞘的短剑闪烁银光,令观者为之色变。
这种舞为王后波狄希亚首创。她在投降仪式上亲率一群绝美少女为图兰总督献舞,这些少女家中都有亲眷战死沙场,自愿成为死士,袖中暗藏短剑。一舞作罢,正当众将为之神魂颠倒时,少女们突然拔剑刺向座上的敌将。一时场面大乱,士兵蜂拥而至,少女们很快被乱刀刺死,殿前流满了鲜血,王后本人则在重创总督后被士兵制服。将领们顾忌着皇帝对她的情意,但她见战友已无一人存活,当场拔刀自刎。就在这时,宫中腾起熊熊烈火,惊慌失措的众将妄图逃出宫殿,然而宫中每一块砖瓦都被火舌舔透了,幸存者十不足一。
十八名勇士齐声高喝,手中鼓槌敲落,又快又狠。舞姬在鼓上急速旋转,脚尖敲打出一连串急促的鼓点。朱色的火炬,朱色的大鼓,朱色的纱衣,满眼无穷无尽的红,如同烈火中的红莲,如同四百年前大殿上流淌的鲜血。
生平第一次,塞米尔明白了妻子的话。不论男女,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着英雄的血,为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战鬥,奉献鲜血和生命。这个民族如此骄傲,就像天空中翱翔的鹰,强悍而自由。
赤足在光亮鼓面上一点,朱色衣摆翻飞,舞姬腾空而起,匕首出鞘,宛如一道清光。
“咚——”
勇士们落下最后一锤,决绝的鼓声响彻整座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