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故人之子
“既然是客人, 就请梅二先生好好招待吧。”沈百终冷冷道,“霍先生和宗先生要走时,记得叫我。”
说完这句话, 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人走时, 起码会留下脚印,他却是踏雪无痕的, 走了就是走了, 只留下映在别人眼底的黑色影子。
李寻欢叹了口气, 盯着一望无际的白雪, 缓缓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时候?”
独孤一鹤道,“没有。”
霍香道, “没有。”
宗也白道, “我也没有。”
上官雪儿道, “要他生气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他们都没见过沈百终生气时的样子,楚留香好像见过一回——当时沈百终正在为孙学圃生气, 但楚留香现在并不在这里。
脾气好的人生起气来, 好像更叫人害怕一点。
上官雪儿看看独孤一鹤, 又看看脸色苍白的李寻欢,松开拉住自己师父袖子的手, 钻进梅林,追着沈百终跑远了。
独孤一鹤道,“雪儿很喜欢沈百终, 沈百终对她也很不错,我们就不需要操心了, 进去吧。”
园子很漂亮, 梅大先生是个读书人, 最喜欢古书字画,他的园子,是照着古代园林的模样复刻出来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
梅二先生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蓝布衣服,带着文士方巾,又高又瘦,像是一根冬天枯死过去的竹竿。
此时他正坐在大厅里,一杯一杯地喝酒,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也在一杯一杯的喝酒。
这人披件厚披风,一双眼睛又亮又明,有着非常独特的灵动感,他的年纪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却偏偏有小孩子才有的天真和好奇,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竟和眉毛一般,看起来又好玩,又奇怪。
李寻欢怔住,缓缓道,“这位莫非是……”
陆小凤放下杯子,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寻欢,也道,“这位是……”
霍香冷冷道,“他是李寻欢,这是陆小凤。”
他对这两个人的态度竟然都不怎么好。
“小李飞刀?久仰久仰。”
陆小凤当然听说过李寻欢,也听说过李寻欢的飞刀,但他从来没有想到李寻欢竟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看起来很落魄、很凄苦的中年人。
李寻欢也没有见过陆小凤,陆小凤的名声大多是在他出走关外的这十年里累积下来的,他还在中原的时候,陆小凤最多是一位少侠,不是大侠。
但是他已知道陆小凤解决了很多大案子,有很多好朋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朋友。
人们都喜欢和陆小凤做朋友,哪怕他有时会遇上麻烦,连累自己的朋友,也根本没有人会怪他,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很伟大的魅力,他对自己的朋友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热忱。和他做朋友,你只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陆小凤和李寻欢好像完全不同。
陆小凤总是很快乐,即使有难过的时候,也很快就会过去。李寻欢总是很痛苦,即使有快乐的时候,却总也很短暂。
但是李寻欢并不嫉妒陆小凤,陆小凤也并不会排斥李寻欢,他们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很不错。
所以陆小凤立刻给李寻欢让了一个位置,请他坐下喝酒,他还想听听李寻欢和沈百终的故事,要是他愿意讲,就更好。
几个人分别找了位置坐下,刚坐好,门外就又有人进来。
霍香也才刚把手里的药草分享给梅二先生看,就差点被好大的一嗓门给吓着。
门口闯进来一个人,“啪”的一下,就把门给卸了下来,“哐当”一声,这门就冲到墙上,“哗啦”碎成七八片。
这人穿着的是一件紫色大氅,上面印着许多团花,看起来富贵的不得了,声音也洪亮有力,喝道,“梅二先生在哪里?”
梅二先生几乎要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
陆小凤觉得很有趣,笑道,“你是谁?”
“我是秦孝仪。”
梅二先生问道,“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正是。”
“你有什么事?”
“我要你跟我走,替我的儿子看病!”
“我不去。”
“你不去?你凭什么不去?”
这句话说得有趣极了,梅二先生想给谁看病,就给谁看病,他又不欠秦孝仪什么东西,凭什么去给他的儿子看病?
人家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关你什么事?
天底下总有这样的人,好像生来就觉得别人欠自己的,总是觉得自己要什么,别人就得给什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脸皮。
所以梅二先生的脸立刻黑了,他最讨厌这样的人,一见到这样的人,就恨不得拿扫帚把他们赶出去,自己再跨个火盆好好去去晦气。
可这样的人他今天注定要遇见两个。
这第二个人是个小孩子,年纪和上官雪儿差不多大,穿着一身红斗篷,看起来又白净,又可爱。
只可惜他长了一张嘴。
“他不愿意去么?我们为什么不把他绑走?”
陆小凤皱眉道,“你怎么可以强迫别人和你走?”
小孩子冷冷道,“我为什么不行?秦孝仪这样的人请他去看病,是瞧得起他,你一个酒鬼懂什么?”
陆小凤已很多年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小孩子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去?”
梅二先生道,“我没有空,我还要和朋友讨论一些问题。”
小孩子道,“和谁?”
他嘴上问着问题,眼睛却已经看向霍香,死死盯住了他。
“秦老伯,你不要着急,我有办法。”
“哦?你有什么法子?”秦孝仪问道。
“我们把这老头杀了,不就没有人和他聊天了么?”这小孩子冷笑道,“我来动手,正好练练剑法!”
他嘴上说着练剑法,手也确实握上了腰间的剑柄,可等他抬手时,手里却并没有剑,反而从袖中射出乌漆漆的几道光来,闪电般射.向霍香。
这办法通常是□□湖才能使出来的,因为这法子不仅考验时机,还考验心理,更考验脸皮,面上稍微有些挂不住的人,就很容易叫人家发现不对。
这小孩子使出这招来,目中立刻露出一种得意、快意,好像大仇得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霍香有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陆小凤伸手一挥,就打落这几枚暗器,“砰砰”几声过后,一只钉满钢针的酒杯落在地上,酒杯上微微散发蒸汽,杯中清白透亮的瓷面竟有些发绿,这暗器竟有一种很可怕的毒。
这孩子见一击不得手,竟笑了起来,甜甜道,“大叔你真厉害,你能不能教教我?”
陆小凤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送你酒喝,我保证这酒是谁也买不到的好酒。”
这世上能打动陆小凤的东西很少,酒确实是其中一件,没想到他竟一眼就看了出来。
“因为你既没有礼貌,又没有德行。”陆小凤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小孩子又笑,一边笑,一边走了过来,竟直直搂住陆小凤的胳膊,道,“我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我吧,小孩子总是不懂事,您既然想看我有德行、有礼貌,为什么不自己教教我?”
陆小凤还没说话,这孩子就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来,抬手就刺,要刺进陆小凤的心口里。
陆小凤双指一夹,就夹住了刀尖,这孩子无论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匕首却稳稳不动。
他只有道,“我怕了您老人家了,快收手吧!”
陆小凤自然不能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有把他反手一抛,抛进了秦孝仪怀里,冷冷道,“你们为什么还不快滚?”
秦孝仪冷汗直流,显然已通过陆小凤的指头认出他是谁,一躬身,搂住这孩子,就要走。
这孩子却还叫嚣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敢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是谁?”
陆小凤道,“不知道,就算是你爹娘是神仙,也是半点不会管孩子的神仙,半点也不懂得育人。”
“我爹就是……”
他刚要开口,就被人结结实实抽了一个巴掌在脸上,整个人都怔住。
上官雪儿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大厅,秦孝仪惊惧之下,竟也没发现她。
——上官雪儿的轻功本就也不错的。
“我,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娘是谁?”
“不知道。”
上官雪儿叉腰道,“很好,那么我告诉你,他们已经死了。”
这孩子眼里立刻又露出恶毒的笑意,听到别人的父母死了,他简直比捡到金子还高兴。
“那么你……”
上官雪儿竟又抽了他一巴掌,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敢打你?”
秦孝仪竟没有阻止她。
小孩子只得道,“不知道!”
上官雪儿冷冷道,“因为我的武功比你高!因为我有一个好师父!我还有好朋友!”
还没有等这孩子开口,她就继续道,“这些都是我自己凭本事得来的,我的武功是自己练的,师父和朋友都因为很喜欢我,才成了我的师父和朋友,你懂不懂?”
“我……”
“你这种王八蛋,我最看不惯,你算什么东西?”上官雪儿冷笑道,“你的东西都是别人给的,你的地位也不是自己争取的,还要时时刻刻利用别人的同情心,你连狗屁都不如!”
大厅里除了秦孝仪和这孩子,其余人的眼里都露出笑意来。
大人不好和孩子争斗,孩子却可以和孩子争斗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小凤更是想给上官雪儿鼓掌,恨不得将她举起来喝彩。
这孩子看了看众人,眼珠转了转,竟立刻痛哭起来,喊道,“啊呦,哎呦!我的腿断了!肯定是那个小胡子干的!秦大伯,你快去兴云庄找我爹!他们欺负我!”
秦孝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是要大骂出声,因为他已认出座位上的独孤一鹤,知道这大厅里的人,自己怕是一个也惹不起,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李寻欢突然问道,“兴云庄?你的父亲是谁?”
“我的父亲是龙啸云!”
“那么,那么,你的母亲呢?”李寻欢连手都在抖,似乎已拿不稳酒杯,他的声音也早就颤抖起来。
这孩子见状,觉得有戏,立刻大声道,“我的母亲就是林诗音!”
李寻欢黯然失色,继续道,“那么你就是……”
“我当然就是龙小云!”
李寻欢终于不说话了,沉默良久,才对着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陆兄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让这孩子走?”
上官雪儿瞪大眼睛,也大声道,“你的脑子是不是有病?你难道认识他的父母?”
独孤一鹤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叫上官雪儿过来,道,“龙啸云是李探花的结义大哥,林诗音是他的表妹。”
上官雪儿皱眉道,“那又怎么样?他们教出这样的孩子来,说明他们根本不配做父母,我们最起码也要教训教训他!”
李寻欢苦笑道,“他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虽然疏于管教,但也一定不是故意的,姑娘要是有气,就出在我身上吧,我可以代他受罚。”
上官雪儿跺了跺脚,道,“我呸!我总算明白沈百终为什么不和你做朋友了,你简直是全天下最笨的那个大笨蛋!”
龙小云突然道,“原来你是李叔叔,我的父母一直都很想你,尤其是母亲,每天深夜都要哭呢!”
李寻欢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拳,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忍不住又想到了林诗音,想到了林诗音在灯下的身影,顿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龙小云知道李寻欢一定会护住自己,于是又对着上官雪儿道,“你真的没有父母?没有父母的人,一定很可怜,我看你师父如此爱护你,倒也真的不容易。不过你们非亲非故,师父为何要对徒弟这么好?你长得倒也不错……啊呀,是我想多了,对不住对不住。”
独孤一鹤的脸都气紫了,“噌”的一下拔.出背后的长剑,抬手就刺。
那剑光快如闪电,迅疾如雷,一眨眼就到了龙小云眼前。
剑气冲天,杀气也冲天,这位峨嵋派的掌门人一生遇人无数,这次才算是动了真火气。
突有一道寒光闪过,不偏不倚地击在独孤一鹤剑上,硬生生让它偏了几寸,擦着龙小云的脸过去,只留下几道血痕。
龙小云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笑嘻嘻道,“老先生的剑法怎么如此拙劣?为什么不再练几年?”
独孤一鹤大怒,吼道,“李寻欢!你是不是要和我峨眉为敌?”
李寻欢苦笑道,“在下,在下自然没有那个心思,只是故人之子,在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见他被杀。”
独孤一鹤冷冷道,“你想怎么样?你觉得我会善罢甘休?你觉得我峨眉比不上兴云庄?我明日就可以叫弟子踏平那里。”
他越说越平淡,竟好像不生气了。
李寻欢却知道独孤一鹤只是气到了一种极限,当人的情感几乎达到一种顶峰时,反而不会再激烈。
陆小凤突然站了起来,也冷冷道,“既然如此,此事就由我来解决。”
陆小凤接着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无论我们如何处理,你都对不起我们,是不是?你不该恨我们的,对不对?只要我们不杀了他,你就不该有意见,是不是?”
李寻欢点点头。
陆小凤这才露出一点满意之色。
他现在不阻止自己,总算还能分清黑白。
于是陆小凤大步上前,拨开秦孝仪,一掌拍在了龙小云丹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