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豆腐西施
马虎沟的早晨看上去非常热闹,处处透着一个山村的鲜活。
村民们有赶着羊群出去放牧的,一只只白色或者黑色的山羊急促地欢叫着奔向野外鲜嫩的青草。有的村民开着三轮车拉着媳妇和农具下地,还有从外面开着三轮车拉着青草树枝等回家喂圈养的牛羊的……
突然,一支《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曲子从远处传来,与忙碌中的村民显得不那么协调,但细听起来,却又十分切合。
五十多岁的二喜娘,体态丰腴,骑着电动三轮车,从一条巷子里拐出来,慢慢悠悠的走着。
车斗上平铺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豆腐,用干净的蚊帐笼布罩着;车把上安放着一个小喇叭,《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曲子,就是从这儿播放出来的。
迎面不远处,一辆轿车从街口拐出来,停在一座两层别墅小楼的院门前。这个两层小别墅式样的房子,在前后一片平屋瓦顶破旧的民房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一个年轻人从轿车里跳下来。他是周春来的大儿子周良辰,在藏马县人民法院工作。这个两层小别墅就是周春来的家。
周良辰推开大门,冲着院里大声喊道:“娘,赶紧出来帮着我卸东西!”说着,走到车后掀起后背箱。
一个体态肥胖但脸色有些呆滞的女人应声从院里走出来,她是周春来的老婆,叫姚玉芝。
姚玉芝:“东西都买齐了?”
“鸡鸭鱼肉蛋,各种蔬菜,你还要啥?”周良辰边说边从后背箱里往外拎东西递给姚玉芝。
姚玉芝边接边问:“调料都齐了,拌凉菜可不能没调料。”
周良辰:“我是按照我爹开的单子,一样一样买的。不信你查查。”
姚玉芝:“今天是请挂职的村支书吃饭,你爹说了,不怕好就怕孬。”
“我知道。”周良辰从车里搬出一箱酒,径直走进院子。
这时,二喜娘骑着电动车走过来,看到姚玉芝,赶紧停下车,骑在车子上问道:“大妹子,今天请客呀,买这么多东西?”
“啊,原来是老嫂子啊,这不,包村扶贫的干部第一次进村,说是要在我家请扶贫队的挂职的村支书吃饭,我可不愿意伺候这些公家的人。”姚玉芝有些不满地说道。
作为马虎沟村主任周春来的妻子,姚玉芝并不喜欢出头露面。她平时为人还不错,自从她的小儿子周良驹因为激情杀人被判刑,出狱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整个人就变了,开始吃斋念佛,天天跪拜观音菩萨。
二喜娘看了一下周围,这才小声说道:“大妹子,你可别赚了便宜卖乖!谁不知道你们家招待上面的领导,都是翻倍的赚!”
姚玉芝木然地说道:“我是信佛的人,这种昧心钱谁愿意赚谁赚!我可不愿意赚!”
二喜娘看看自己剩下的几块豆腐,满脸笑容地说道:“你们家净来大领导,大领导都讲究营养,不称块高蛋白的豆腐让领导尝尝?”
姚玉芝:“既然老嫂子说了,那就来一大块!”
“咱家这豆腐,可是马虎沟头一份!准保让领导们吃了头回还想第二回,绝对纯天然。”二喜娘跳下车割豆腐。
周良辰返回来从他妈手里接过东西送进院里。
这时,赵二喜骑电动车从一边驶来,看到娘在这里卖豆腐,就放慢速度,喊了声:“娘!”然后不等二喜娘说话什么,就急匆匆地擦身而过。
“扶贫队的领导,中午在你周叔家吃饭,让他们尝尝咱家的豆腐!”二喜娘看着从身边过去的二喜,大声喊着:“二喜,二喜,你骑车慢点,千万别毛手毛脚的!”
赵二喜答应着,很快消失在那边的巷口。
二喜娘看着儿子消失的地方,满怀溺爱,接着又摇摇头,一副忧心不已的样子。
赵二喜的爹死得早,二喜娘为了二喜坚决不改嫁,靠做豆腐养活一家子,人长得好看脾气也好豆腐也好,在马虎沟赚了个豆腐西施的美誉。
赵二喜骑着电动车从墙角拐过来,在沙爱国家门前停下来,两条腿支在地上喊着:“爱国大哥,爱国大哥!”
“二喜呀,你找爱国有急事吗?”
秋菊婶手里捏着一把柴火从门里走出来,看着二喜问道。
二喜赶紧说道:“没啥要紧事!怎么,爱国哥不在家?”
秋菊婶说道:“爱国一大早出去了,心事满腹的,到现在也没回来吃早饭,我想着,他一定是到爬断魂峡,到里面看山妹去了。”
说到这里,秋菊婶想到为保护爱国而被打死的没过门的儿媳山妹,想到爱国这些年来受的苦,眼里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赶紧擦掉。
赵二喜见状恍然大悟地说道:“难怪我打手机给他,老是无法接通呢!后山那块儿信号弱!婶子,没事,我走了。”
赵二喜说着话,有些失望地调头骑着电动车离去。
爱虎要冒冒失失给扶贫工作组锁门的事情,不能及时报告给沙爱国,赵二喜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隐隐有种要发生祸事的预感。
二喜娘离开周春来家走了没有多远,就碰到一个站在路边的六十左右的络腮胡子五大三粗的村民朝她大喊:“二喜娘,二喜娘,还有豆腐吗?”
二喜娘停了车子,看着这个村民说道:“没了,豆腐都卖光了!”
村民看着二喜娘说道:“二喜娘,你筐子里明明还有一大块豆腐,净哄我!你怕我郑大棒赖账嘛!”
二喜娘白一眼郑大棒,俏声说:“咱马虎沟怕谁赖账,也不会怕你赖账啊!光你那四个老虎一样的儿子,还怕你还不起几斤豆腐钱?”
郑大棒咧嘴笑道:“那你还有豆腐不卖给我?”
二喜娘低头看着筐子里剩下的一块豆腐,脸色微红,说道:“这是给沙劳动大哥留的豆腐,他就爱吃我做的豆腐!”
郑大棒怪嘻嘻地笑道:“二喜娘,我也爱吃你的嫩豆腐!”
二喜娘竖起眉毛生气地说道:“呸,你个不着调的东西!见到你就晦气!呸呸呸!”
说着话,二喜娘开动电三轮,扬长而去。
郑大棒看着二喜娘的背影,无比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二喜娘开着电动车很快就来到了沙劳动的院子外。
沙劳动的家看起来还比较新,院墙和房子都是前些年新盖的,但是院墙内的一棵茂密的大臭椿树上,高高地挂着一面白色的旗子,上面写着三个斗大的黑字“冤”“冤”“冤”。
早晨的阳光下,这三个黑色的大字凭空出现在绿色的树荫上,出现在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白色绸布上,那么刺眼,那么阴森,让整个院子显得那么的诡异可怕!
二喜娘略微出神了一会,这才大声坐在车上喊道:“沙劳动大哥,沙劳动大哥,买豆腐了!给你留的豆腐!”
可是,院里没反应。
二喜娘犹豫了一下,接着跳下车,掀开笼布,小心地把所有的豆腐都装进一个干净的新塑料袋里面,然后又从车斗里拎出一兜东西,一边大声喊着:“沙劳动大哥,沙劳动大哥!”一边径直走进院里。
其实沙劳动就在屋子里。
在二喜娘来到门前的时候,沙劳动刚刚做好早饭。
沙劳动做好早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盛了两碗粥,端进屋子。
屋里光线很暗。窗户前面因为有一丛月季花缺乏修理,枝叶乱长,几乎把整个窗子挡住,让早晨的阳光根本照射不进屋子。
屋里是一张土炕,土炕上并排放着两具棺材,一个新,一个稍旧,阴森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
棺材前放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
一盘腌制的咸豆腐摆在桌面。
沙劳动端着两碗菜粥,粥碗上放着两双筷子,掀开破门帘子走进来,站在棺材面前叹口气说道:“老婆子,儿呀,该吃早饭了。”
说罢,他把两只碗放在桌面上,自己又出去端了一碗粥进来,然后坐在一头的椅子上,拿起筷子,冲着对面的椅子:“吃吧!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
说到这里,沙劳动看着对面的两张空椅子和空碗,再看看扛炕上的两张棺材,却举着筷子,再也无法下筷,两眼蓄满了泪光。
他咳嗽一声,颤抖这嗓子说道:“老婆子,儿呀,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早就想去地下陪你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可是不把真凶抓出来,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啊!我不能让你们两个死不瞑目啊!”
说到这儿,沙劳动嗓音嘶哑,哀痛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宛如天空无法控制的雨水。
那两口旧棺材在静静的听着沙劳动的诉说,仿佛两个被禁锢在另外世界的灵魂。
沙劳动用手抹了把泪,又说:“老婆子,儿呀,昨天那个叫孟凡晨的挂职的村支书,说是不用我再到处跑了,儿子的冤屈他来负责。唉,爹跑了几年了,真的也跑不动了……这个挂职的村支书,也是个当兵的,他要是真能替咱们报了仇,儿呀,你就合上眼,早点托生吧!”
说到这儿,他双手捧着脸,肩头不住地耸动,抽抽搭搭地哭着……
沙劳动猛地站起身,扑到棺材上,撕心裂肺般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沙劳动哭了一会儿,渐渐地变成了无声的呜咽,这时,他听见了外面二喜娘的叫喊声。
他没有应答,赶紧擦干了眼泪,有点儿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一个男人崩溃的时候,是不想让任何见到的,尤其是不想让熟悉的女人碰到。
二喜娘走进院子,一股异味随风刮来。她连忙用手扇着,捏住鼻子,看来非常不习惯这种味道。
二喜娘站在院子里,大声地喊道:“沙劳动大哥,我知道你就在屋里,我可不敢进屋。我站在院子里腿都打哆嗦!”
过了一会儿,沙劳动的声音闷闷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你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早晚还不得走这一步?你嫂子和侄子只是先行一步而已,还有我的好兄弟二喜他爹,他不也是走了好多年了,你难道连他也怕?”
沙劳动说着话,慢悠悠从屋里走出来。
二喜娘埋怨地说道:“沙劳动大哥,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在乎?你说说,天下还有你这么买东西的吗,还得我亲自给你送院里来!你明明知道我胆小!”
沙劳动看着二喜娘,却不说话,只是把手里捏着的几块钱无声地递过来。
“你快收起你的臭钱吧!”
二喜娘一把推开,把手里的豆腐和那兜东西递给沙劳动。
沙劳动看看没接:“那是啥?”
“家里鸡下的蛋。”二喜娘关心地说:“沙劳动大哥,你别老是喝粥,老大个人不能没营养,这样下去你这身子就彻底完蛋了!”说着,把豆腐和鸡蛋塞给沙劳动,转身欲走,却又转回身关心地问道:“听二喜说,爱军的案子有盼头了?”
沙劳动:“好像有点希望了。这次来咱村的挂职的村支书,能量大得狠,是个部队领导转业干部,他说案子他负责给办。”
“这就好了,要是沉冤得雪,爱军也能入土为安了。”二喜娘朝屋里看了一眼:“不然,屋里常年停放着两口棺材,再是亲人,夏天也有味不是。”
沙劳动点点头:“除了你,村里没人进我这院。”
“行了,我走了。”二喜娘又叮嘱道:“每天早上煮个鸡蛋吃,豆腐用油煎煎,别整天搁点盐一拌,胡弄自己!”
沙劳动点点头:“哎——”
二喜娘心疼地看看沙劳动,眼眶一热,快步走出院子。
沙劳动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豆腐和鸡蛋。
这时,《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曲子,又在院门外响起。
沙劳动抬起头静静地听着,眼里噙满了泪花。
音乐声和喇叭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