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许欢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调换着电视机的频道,心里却心急如焚。
钟露露把钱夹在书里给她的时候她就承诺过,等到假期,她就去找一个兼职,然后发工资的那天约她出来,把钱还给她。
“许欢联系你了吗?”钟露露的母亲问女儿。
“没有。”
“你给她家打个电话吧。”许太太没有给女儿买手机,理由是害怕她耽误学习。这是许太太心里的真实想法。不过,她也确实不想让女儿拿着动辄好几千元的智能手机,她自己的手机还只是两千元的翻盖手机呢,已经用了四五年了。
那时,智能手机当然已经出世,并且相当普及。只是柜台里琳琅满目的智能手机每一款都价格不菲,足够许太太买好几件颇为奢侈的衣服了,许太太在心里大约算了算,然后买了一款翻盖手机。
许欢没有手机,钟露露每一次和她联系都是通过她家里的固定电话。放寒假前,许欢曾反复恳求过她,许太太假期长时间在家,让她千万别给自己打电话。等到她找到兼职,一定找机会告诉她。
“我当时就说了,这钱不能借给她,她一个学生,哪来这么多钱还你?”
“她说她假期去兼职,发了工资就还我。”
“兼职?她才多大?哪个地方会要她一个孩子?”
“那现在怎么办?”
“她妈妈既然是老师,那现在肯定放假了,你往她家里打电话,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妈妈。”
夜晚的天空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深蓝色,仿佛是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在透明的琉璃球上。月亮挂在夜空上,远远望去,并不是很大,却像婴儿的眼睛一样又圆又亮。这样美丽的夜晚,许欢却没什么心情欣赏,她烦躁的翻了个身,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向姨妈告辞,方案被她一个一个否定掉,这么想着想着,意识渐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夜,许欢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她模糊中听到,卧室外有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她起身出去,看到许太太穿着厚厚的貂皮大衣站在门口同她的姐姐说话,连衣服都没有脱。
看到许欢出来,史姨妈略显复杂的目光直直地射在她身上,让她下意识地躲闪。许太太平静地让女儿洗漱换衣服,把东西收拾好就回家。
母亲来接她回家,姨妈就不会强留她了,她终于可以回家然后偷偷找个兼职,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站在那里说话的母亲和姨妈,许欢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欢心乱如麻,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她把包放在门口,换上棉衣,然后同姨妈道别,跟在母亲身后走下楼梯。
许太太走在前面,领着她坐公交,一路无话。
许欢试探着同母亲分享这几天的趣事,许太太虽然并没有哈哈大笑,却也认真听着,时不时地回复女儿几句。母亲应该还不知道我问钟露露借钱的事情,许欢这样想着,稍稍放下些心来。
回到家里,许太太把衣服脱下来挂在衣挂上,然后径直走走向女儿的卧室。
为了防尘,床的外侧铺上了两块白布。
许太太拉着女儿坐在床边,问:“欢欢,你有什么事情要跟妈妈说吗?”事情?什么事情?能有什么事情?除了她问钟露露借了三百元钱。
“没有啊,怎么了?”即便猜到了母亲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许欢还是抱着万一的庆幸否定了母亲的说法。
“你没有问钟露露借了三百元钱吗?”许太太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她微微侧头,本该是暗黄的眼睛此刻带着一种了然的清澈。她一瞬都不错眼地直视着女儿,哪怕许欢眸光里在微小的闪烁,也能被她捕捉到。
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可是许欢知道,母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不把事情弄清楚,誓不罢休!一切的推脱,一切的小聪明,或者顾左右而言他,都是没有用的。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实话实说。
终于还是来了。这一刻,许欢并不怎么害怕。不,应该说,一点也没有,相反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许多事情发生之前,人们一想到这件事情发生时的情景,便如坠冰窖。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以后,反而镇静下来了。当罹难者远远的望见喷薄的火山、海啸时,往往都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向前奔跑,可当灾难来到眼前时,他们反而平静下来了,甚至还会对大自然这种震撼人心的能量发出喟叹。这一刻人是那样渺小,连生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是的,我借了。”许欢听见自己说。
还好,声音没有颤抖,没有哭腔,像是说今晚吃什么一样说起这件事。她对自己的反应很满意,不至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你借这么多钱做什么?”听了女儿肯定的回答,许太太还是像之前没有答案时一样,心平气和,还带着一丝有安抚意味的温柔。甚至,许太太温柔的好像下一秒就会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说没关系的。或许,大事就要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来对待。
“没做什么,只是妈妈把我的钱都拿走了,一分也没有给我留下,我没有钱花,就借了。”她们依旧直视着彼此的眼睛,许欢毫不畏惧地迎着母亲的目光,她语气如常,却带着一丝理应如此的意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许欢当然知道,今天的事情很大,是前所未有的大,绝没有一丁点儿不了了之的可能。
许太太一生要强,从不问人开口借钱,更无法容忍女人问别人借钱。她如果借钱,一定是有正当的理由,因为她要养家,可是女儿呢?她有什么理由?小孩子家家,有什么用钱的地方?不就是一口吃的?为了一口吃的借钱,那跟路边的乞丐有什么区别?当然,许欢借钱的数目也让许太太狠狠吃了一惊,三百元,女儿怎么这么大胆,敢借这么大一笔钱,还是说,她真的有什么理由?诧异、不解、疑惑,全都萦绕在许太太的心头。
不管许太太怎么问,许欢的回答都是“没事”、“只是没钱花”、“没被欺负”,语气认真,没有一丝赌气的成分。
许太太不得不相信,不得不承认,女儿变成了她最讨厌、最憎恨、最不能容忍、一提到就会咬牙切齿的那种人:为了一口吃的,舍弃尊严,对着别人摇尾乞怜,最后的一丝骄傲都没有了。
更让许太太痛心疾首的,是女儿对于这件事情淡然的态度。
如果,女儿痛哭流涕、羞愧难当,那她还有救。哪怕,她遮遮掩掩,那么,起码她还知道羞耻。可现在,她如此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在许太太看来,简直是毫无廉耻之心,简直是不可救药!千百年来,从来都是笑贫不笑娼,可在许太太这里,却是笑娼不笑贫。在许太太看来,为了一口吃的而问别人借钱的女儿同那些出卖身体,做着皮肉生意的□□没什么两样。如果,是在程朱理学盛行的明末清初,在那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时代,许太太恐怕会毫不犹豫的让女儿以死殉节。
如果按照小说里的故事走向,此时,许太太应该声泪俱下地给女儿讲明做人的道理,然后母女俩抱头痛哭。或者,性情刚烈的许太太应该如“子不学,断机杼”的孟母一样,把这些罪魁祸首的钱撕的四分五裂,然后,回到房间里独自黯然神伤。直到许欢幡然悔悟,跪在母亲的面前悔恨着自己的糊涂,照例,结尾母女俩抱头痛哭。无论哪一种的母亲都堪称教育子女的典范,而女儿,则会被人们赞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然而,生活不是小说,许太太也不是书里的模范母亲。打骂,是在许欢意料之中的,如果这样母亲都不打她,那么,她真的要怀疑母亲是不是被掉包了。不过,许太太打人的方式却出乎许欢的意料。
许太太去洗手间拿来扫地用的扫把,倒拿着抽到许欢身上。许欢有些新奇,这种父母抽打自己调皮捣蛋的孩子的打法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许太太都是打她耳光。只不过,那些家长大多是高高挥起,轻轻落下,做个样子吓唬吓唬孩子而已。而许太太却是以共工怒触不周山的速度与力量凌厉地挥舞着扫把抽向许欢。
以往看到那些孩子被父母抽打,许欢都不以为意。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是比扇耳光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了。
真痛啊!许欢把自己蜷缩在床脚,承受着母亲的抽打。一向爱干净的不换睡衣绝不上床的许太太,穿着鞋踩在床上。她站地高高的,举着扫把居高临下地抽向女儿。被抽打的地方如被火舌滚过一般,火燎燎的,皮肉都焦黑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这比打耳光好太多了。许太太是不会像别人的家长一样抽打三两下就停下的,这是一场持久战。
许欢既不认错,也不求饶。看着一言不发承受着抽打的女儿,许太太心里的怒火一点也没有平息,反而愈烧愈旺。
她猛地扑到女儿身上,撕扯着女儿的衣服,大声骂着:“我还给你买衣服,穿在你身上都糟蹋了。想着你大了,不该捡别人穿过的衣服穿了,一件件新衣服给你买结果呢,还不如给狗穿!”
当许太太的手伸向许欢的衬衫时,许欢慌了,衬衫下,只有一件内衣。
她挣扎着,想借此提醒妈妈,不能再剥了。可是许太太却没有停下,她按着不停挣扎的女儿的头撞向墙壁,手仍旧撕扯着女儿身上的衣服。“妈妈,不要,我里面只有内衣了。”许欢不得已开口道。
这里没有第三者在场。即使有,在这样混乱的下,也没人能注意到许太太脸上浮现出的胜利的神情。她紧紧咬着牙,睚眦欲裂,“哼,你还知道要脸,我还以为你早就不知道‘脸’这个字怎么写了呢!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还要什么脸!今天,我就把你的衣服全扒干净,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不要,妈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别这样!”许欢哀求着母亲,声音满是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凄厉。“爸爸!爸爸!求您,救救我!”眼看着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许欢情不自禁地向身在客厅的父亲求助。许先生虽然严厉,可他情绪稳定,也很尊重孩子,许欢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
许先生没有立刻过来,听到女儿的声音后,他不缓不慢地走到流理台前,倒了杯水喝。
许欢余光扫到房间门口的人影,急忙扯过一旁的被子遮挡着身体。
许先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女儿。良久,他大力地扯下女儿身上唯一遮羞的被子,许欢被这突然地变故惊到,紧紧握住被子一角的她被惯性从床角扯到了床边。许先生把被子扔在了床下,转身离去。离去前,嫌恶地用脚把地上破碎的布料踢向了一边,随后,怕脏了自己的脚似的擦了擦脚尖。
许太太剥下女儿身上最后两件遮羞的小衣,看着赤身裸体的女儿,许太太厌恶地说:“你自己看看你都多胖了,蠢猪一样,还想着吃。满脸的青春痘,丑得要死!”
夏天时,许欢经历了初潮,十三岁的女孩胸部已经有了隐隐凸出的轮廓。
许欢再也没有沉默的勇气,她弓着身体,双臂交叉在胸前,低声啜泣着。这一刻,她的心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恨意。
事情总会结束的,许太太和丈夫一起带着女儿坐出租车到了钟露露家,把钱交到了钟母手上。
许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母亲和钟露露的母亲交谈,大脑一片空白。回家后,许太太一边来到女儿房间拿走白天从女儿书包里翻出的三十五元钱,一边说“我还是不给你钱,你再去借钱试试,我打死你。”许欢愣愣地坐在床上看着母亲离开。
“是的,我借了。”许欢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