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到了夏天的时候,许欢的脚除了时不时的会扭到,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她又回到了每天穿着清凉的衣服、露着脚趾的拖鞋、凉鞋,到处疯跑的日子。
夏天,蔬菜物美价廉,许太太每天买各式各样的蔬菜回家。
番茄、莴苣、茼蒿、生菜……一餐桌的青青绿绿,吃得许先生面如菜色,苦不堪言。他也曾抱怨妻子准备的一日三餐,却被许太太以他患有脂肪肝为由挡了回去。
看着在试衣镜前精心搭配穿着的妻子,他敢怒不敢言。无奈之下,他去超市买了一些罐头和火腿,偶尔打打牙祭。
许欢看着桌上的翠绿,也觉得无从下手,她尤其讨厌绿叶蔬菜。
许欢放下筷子,回到房间里写作业,作业是永远写不完的。
写完今天的作业还可以复习昨天的知识点,复习完昨天的知识点还可以预习明天的内容,然后就是后天、大后天……甚至可以顺延到以年为单位,未来是无限大的,学海无涯!
房间里一片漆黑,蚊香的味道充盈在许欢鼻间。她穿着拖鞋踩在地上,拖鞋有些不合脚,走路的时候总是掉。
自从许太太在浴池被人传染了足癣之后,就再也不让女儿穿别人穿过的鞋子了。
小孩子脚长得快,今年买的鞋子,明天就穿不上了。为了节省,无论是运动鞋还是拖鞋,许太太给女儿买的鞋大多比女儿穿的鞋大一码,这样,还可以穿得久一点。
为了不让鞋子掉下去,许欢总是勒紧了鞋带。没几天,鞋面上就变了形,鞋带的痕迹像鱼的鳞片深深地刻在上面。
鳄鱼形状的拖鞋鞋口很大,穿在许欢的脚上甚至可以伸出大半个脚背。走路的时候,许欢总是用脚趾像鹰爪一样用力地抠着鞋底,防止鞋脱落下来。
许欢摸黑翻找着花露水,尽管,这对她没什么用处。
如果说夏天有什么让她讨厌的东西,那就是那些恼人的蚊子了。她每天晚上都在身上涂满了花露水,酒精和薄荷的味道充斥着她周围。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红肿胀大的蚊子包还是遍布了她裸露皮肤的各个角落。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每晚兢兢业业地涂抹叶绿色的花露水,只不过,是心理作用多于实际作用。
许欢打算绕到桌子另一侧翻找。突然,她被桌子腿绊了一下,膝盖磕到了桌角。她没有放在心上,这种闷痛,她已经习以为常。
然而,在她右脚落地的一瞬间,她猛然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这不同于从前的擦伤、摔伤,那是可以预料的疼,是火辣辣的疼。而这次的疼痛,是猝不及防的,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是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要受伤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的疼痛。
许欢感到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滴落在拖鞋上、地上,粘腻腻地糊在脚趾缝间。这是割伤。许欢判断到。从前,她受伤的时候很少会流出大量的血,皮肤下的油脂会浮在最上面,让血液流不出来,只有利器割伤才会流出这么多血。
许欢低头看了看,借着窗外的路灯,她依稀辨认出这是爸爸的烟灰缸。
许先生没什么不良嗜好,只是爱吃、爱烟、爱酒。用他的话说,如果连这点爱好都给我剥夺掉,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吃光的火腿盒被许先生留下做了烟灰缸,铁制的盒子开口处极为锋利。
十趾连心,许欢忍了足足十秒没有忍住,哭了出来。哭出声前,她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声音咽了回去,只无声地流泪。
许太太听到了这细微的声响,出来察看。
她抱着女儿坐下,捧起女儿的右脚。
只见右脚的第四趾和第五趾最为严重,被深深地齐根割开,第三趾的情况稍好一些,却也往外涌着血。
许太太难得没有训斥女儿,她恨恨地瞪了一眼熟睡的丈夫。都是他,视烟酒如命,每天死命地抽。她早说让他把那个火腿盒子扔掉,以免不小心割伤手,他偏要留下当做烟灰缸,还放在了地上,害得女儿在黑暗中一脚踩了上去。她心疼地抱住女儿安慰着,许欢把脸埋进妈妈的怀里无声地抽泣。
一旁熟睡的许先生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女儿仍滴血的脚趾。
最为严重的第四趾和第五趾软嗒嗒地垂在那里,像死透了的蛇头。他从妻子那里抱过女儿,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许欢躺在父亲的臂弯,有些诧异。这是第一次她受伤的时候,父亲没有横眉冷对,也是父亲第一次抱着她。尽管父亲没有说话,可她知道,背上不停轻拍着的手就是父亲无言的安慰。第二天一早,许欢起床就没有看见那个烟灰缸。
林密市作为一个十八线城市,现代化的建筑、设施却隐约透出了落后的味道,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位于市中心旁的中心广场。
这是省内规模最大的广场,有些不少的娱乐设施。白天,人们来这里租赁单车、双人或三人单车、风筝、滑冰鞋……傍晚,广场舞、街舞、鬼步舞、还有前来散步的人们……热闹非凡。
作为客流量很大的大型广场,夏季的夜市是必不可少的。许太太承诺,每个月给女儿买一次炸串。
许欢默默地在心里计算。每个月一次,夜市每年至多也就开放四个月,现在已经是八月份,也就是说,她今年最多也就能吃两次。至于明年,她没有抱任何希望。妈妈的承诺一向是有保质期的,况且,妈妈从不记得自己的承诺,能偶尔兑现一次已经是不错了。以年为单位,那么久远的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炸串很贵,起码,对于小小年纪的许欢和一向节俭的许太太是这样的。
最便宜的炸串也要两元一根,上面却并没有多少东西,三两口便能吃完。性价比最高的,就是马可波罗的火腿肠和鸡柳了,鸡柳肉质肥厚、马可波罗的火腿肠超市也要两元钱一根,这两样已经很便宜了。而许太太觉得很不划算的,是骨肉相连和蟹棒。骨肉相连又窄又瘦,中间还缀连着骨头,骨肉相连嘛。至于蟹棒,一根十公分左右的蟹棒对半切开,一根竹签上稀稀疏疏地串着四根被切开的蟹棒,这样就要两元钱,许太太觉得贵极了。
许太太给女儿买了二十元的炸串,许欢受宠若惊。对于许太太来说,二十元钱,数目还是相当可观的,她从没有一次性花过这么多钱给女儿买零食。当然,学校举办运动会的时候除外,不过,也不会太多就是了。除非,是许先生带着女儿去超市。
许先生在吃的方面对女儿从不吝啬。
那年儿童节,许太太忙着给学生彩排节目,便让丈夫带着女儿去买零食。
在超市,许先生慷慨的让女儿随便挑。最后,许先生拎着一大袋零食去结账。
在收款台,许欢看到了好丽友的木糖醇口香糖。许太太从不给她买这个,太贵了,最便宜的小盒也要十元一个,还没有多少东西。
许欢轻轻扯了扯许先生的衣袖,怯怯地问父亲能不能再给她买一个这个,小盒的就好。许先生却大手一挥给她拿了一个大盒的,放在了收银台上。这个要十五元。这在许欢看来,无疑是一笔巨款。这一次小小的奢侈,后来支撑了许欢许多年的爱的给予,直至枯竭。
两串鸡柳、两串骨肉相连、两串蟹棒、两串鱼排、两串马可波罗的火腿肠,在出锅的时候再撒上白芝麻、孜盐粉和辣椒粉。许欢坐在腻着一层擦不干净的油渍的桌子上大块朵颐。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因为许欢吃的很珍惜,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咀嚼,仿佛要咂摸尽味道再咽下。即使是肉少得可怜的骨肉相连,一根她也能吃五分钟;即使是一口就能吞下一个的蟹棒,她也要牙齿开合三五次才能完全咬下。
十根炸串对于许欢来说还是太多了,她把剩下的一串鱼排和一串鸡柳打包回家,打算明早再吃。想着明天的早餐,许欢的脚步竟雀跃起来。
走回到家里,许欢感觉到肚子有点饿,许太太又在一旁说炸串放到明早会不好吃。于是,她解开打包袋,打算把剩下的两根炸串吃完。
许欢刚刚吃完鸡柳,突然想上厕所,于是放下最后一根炸串。
她洗干净手从卫生间出来后,发现桌上长方形的鱼排有一大块圆弧形的缺口,像朔月。
“妈妈,鱼排是你吃的吗?”
“是啊,怎么了?”
“妈妈为什么都不问我一声?”
“我花自己钱买的东西还要问你?”许太太收拾着白天剩在洗碗槽里的碗碟,头都不抬的说道。
“可是,这是妈妈买给我的不是吗?”
“怎么了?舍不得了?”
“我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吃到炸串。”
“不是说以后每个月都会给你买一次的吗?”
“今年最多还能吃一次,到了明年,谁知道妈妈还会不会记得。”
“呵,怎么,唾手可得的东西能大方的拿来孝敬我,难得的心爱的东西就舍不得了?原来你从前的孝顺都是拿自己不稀罕的东西来打发我的?”
“妈妈如果真的想吃,大可以再买一份。为什么一定要吃买给我的那份,跟我抢?”
“你的?我花钱买的自然是我的,你都是我生的,谈什么你的我的。小小年纪就这么护食,我真是白心疼你了。”
“妈妈起码应该问问我,您都咬过了还让我怎么吃?”
“你这是嫌弃我了?从小到大,我吃过多少你的剩饭?既然你不想吃,那就扔掉好了。”许太太说着,一把拿过女儿的鱼排作势要扔掉。
“妈妈做什么,我说要扔掉了吗?”许欢尖声从母亲手里抢下。
许太太看着急到变声的女儿,嘴角泛起一抹胜利的微笑。果然是天生的贱骨头,一说要扔,立刻就没那么多事了。
许欢在母亲的注视下艰难地吞咽着鱼排,一股腥冷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