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二
金钱就像是人的粪便。一个城市,人口再多,再过剩,也只会造成住房的紧张,而不会因为产生的粪便过多使这个城市的化粪池超出负荷,分解的总比拉的多。金钱也是如此,花的总比挣得多。
许家是许太太当家。婚后,许先生不再离家做生意,他把妻子从桐乡调到了林密市,他则用手中的钱买卖股票。许先生有些头脑,可在一众资深的股民里面,却不算敏锐,有赚钱的时候,也有血本无归的时候,所幸,他每次拿去炒股的钱不多,许太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婚后三年,许欢出生了,这个时候,许先生和许太太的日子已经捉襟见肘了。许太太刚刚工作,资历浅,工资并不高。许先生每天夹着皮包出去,晚上醉醺醺地回去,却也很少见他拿钱回家,一家三口,全靠着许太太那微薄的薪水养活。许先生喝醉酒,就喜欢摆架子、耍酒疯,加上生活的压力,吵架便成了他和太太的家常便饭。
许欢两岁的时候生病,许太太心疼的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对丈夫说:“你帮我把冰箱上面的退烧药拿过来。”这时,许先生刚刚回到家,带着一身酒气。
“刚到家,气儿还没喘匀,就被指挥得像个奴才,就见不得别人半点得闲。”许先生一边嘟囔,一边走向冰箱。由于担心女儿,许太太强压着火气,没有搭话。许先生从冰箱上把装着药物的塑料袋一把扯下,扔在妻子面前。
“你把退烧药拿出来,往杯子里倒半袋,用热水冲开,凉一些再端过来。”许太太轻拍着女儿,对丈夫说道。
“我都给你拿过来了,你闲着没事自己去冲嘛,非得指使我,不折腾我难受啊。”
“什么叫闲着没事,你没看见我抱着孩子吗?哪里腾得出来手。”
“把孩子放下不就行了。”
“孩子身上烫得厉害,怎么能离了人?你要是不愿意,你来抱孩子,我去冲。”
“就冲个药,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就离不开人了?”
“孩子现在会走会爬,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发个烧而已,一个丫头片子,哪就有这么金贵。何况,我要是没回来,你自己不也行吗?还是我不在,你就不给孩子吃药,就让她这么烧着?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我不出去赚钱啊!”
“丫头片子?丫头片子就不是人了?丫头片子就不是你女儿了?丫头片子就让得她活活烧死了?许司隶,你还是不是人?还大男人,你也知道你是个大男人。出去赚钱,钱呢?结婚后,你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吗?三张嘴都要靠着我那微薄的工资养活,还天天出去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哪个男人像你这样?”
“我什么时候让她活活烧死了?你别在那上纲上线了,你有这个时间跟我吵架,都够给孩子冲好几次药了。我没拿过钱?那这些家具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冲什么药啊,丫头片子而已,活活烧死都是应该的。我不跟你吵,你们家的人,你爱管不管,我不伺候了。”许太太把孩子放在沙发上,回到了卧室。
孩子本就烧的满脸通红,突然离开妈妈的怀抱,顿时哇哇大哭了起来,因为发烧的原因,哭声还带着一丝嘶哑。
许先生看着紧闭的房门,没有办法,只能一手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手冲药。他很少抱女儿,难免生涩,孩子被他的手臂夹的不舒服,哭得更加厉害。
他手忙脚乱地冲好药,用勺子喂到女儿嘴里,结果,孩子的嘴里被烫了一堆泡。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女儿,许先生有些内疚,他急忙把药吹凉,灌进了女儿嘴里。
他们的争吵总是不涉及原则性问题的、无谓的消耗,甚至有的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争吵起来。比如现在。
许太太工作的学校今天有省级政府的官员莅临检查,她需要提前来到学校,于是,她一早便把女儿送去了幼儿园。
清晨的阳光混着青草的味道,路上,许太太拐进了一家超市,她打算给女儿买一个面包作为早饭。许欢看到有个少女迎着阳光在刷牙,那是超市老板的女儿。许欢看着她喝进嘴里一口牙杯里的清水,漱口,然后吐出来。她把牙膏挤在牙刷上,伸进嘴里,轻轻刷动着,白色的泡沫盈满了整个口腔,淡淡的薄荷味道钻进了许欢的鼻子。她看着那个女生把嘴里的泡沫吐掉,漱口。
晚上,许先生难得在家,许太太还在整理照片,为几天后的写稿子做准备。检查还没有结束,这几天晚上,她都要准备第二天的接待工作。
“妈妈。”许欢在一旁叫道。许太太没有应声,她现在没有时间应付女儿。“妈妈,妈妈。”许欢提高了音量。“怎么了,宝贝,有什么事吗?”她强压着被打断的不悦,温声问道。
“妈妈,我想刷牙。”
“刷牙?大晚上刷什么牙?妈妈不是给你漱过口了吗?”
“妈妈,我没有刷过牙,我想试一试。”
“哎呀,这有什么想试一试的,又不是玩具,有什么好玩的。哪天再说吧。”
“你就教她刷牙嘛,三岁了,也该学着刷牙了。”一旁的许先生开口说道。
“那牙刷的刷毛多硬啊,这孩子才多大,别再把牙龈刷出血了,再说了,牙膏都是化学制品,对孩子不好的。”
“家里不是给她准备了儿童的牙刷牙膏吗,怎么就能把牙龈刷出血,全世界的小孩都用牙膏,就你矫情。”
“我矫情?许司隶,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你抱过几次?你给她洗过几件衣服、换过几次尿不湿?她上幼儿园,你送过几次、接过几次?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有什么资格教我怎么养孩子?”
“我就说一句,就换来你那么一大段长篇大论,你不就是懒得教她嘛,说那么多。”
“我每天工作这么辛苦,回家之后还要洗衣服、做饭、照顾孩子,你呢,你天天只知道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从来不知道帮帮我。”
“男人都是要出去做事的,你见过那个男生天天在家洗衣服、做饭、照顾孩子?要是我们男人做这些,那还要你们女人干什么用?”
“做事、做事、做事,还不是靠着我那点薪水养活,你可真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啊。”
“史嫱!你别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了!”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吃软饭还这么理直气壮。”
“谁吃软饭了?你把话说清楚。”
“还能是谁,女儿都三岁了,马上就要上小学了,然后就是初中、高中、大学,哪一个不需要钱?可是你这个当父亲的,一点也不为孩子着想,天天只知道喝酒,一分钱都拿不回来,哪个女人能跟你过下去。”
“过不下去就离婚,明天就去民政局。”
“离婚就离婚,好像我们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一样。”
“这是我家,你赶紧滚!”
许先生和许太太几乎每天都吵架,几乎每次吵架都会离婚,几乎每次离婚都限于家里。
许欢很聪明。三岁能把《三字经》倒背如流,四岁的时候,就能全篇背诵《千字文》。不过,这些比不上她对于周围环境的感知。
她能敏锐地察觉到父母之间微妙的气氛,即便,许先生和许太太正为了女儿扮演着一对恩爱的夫妻。
六岁之前,许欢最常见的就是父母无时无刻不在的争吵,最常做的就是在父母争吵的时候哀哀地恳求。对于争吵中的父母,她是害怕的,与大她四岁的表姐不同,她从不在父母争吵时躲出去。她害怕这个剑拔弩张的家,可她更害怕,她躲出去之后,连这个剑拔弩张的家也没有了。
她只能抱着自己小小的颤抖着的身体,哭着哀求他们别吵了。她是不敢哀求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父亲的,看着高大威猛、目眦尽裂的父亲,她觉得,她刚接近父亲便会被一脚踢得远远的。她从来都是去求母亲的。
眼泪是很好的武器。她很小就知道。她总是跪在妈妈面前,死死地攥住她的手,哭着求她,别和爸爸计较,别再吵了。她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么我见犹怜,她在心里深深鄙视着自己的无耻。她很清楚,战争的挑起者从来都不是妈妈,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利用妈妈对她的不忍来终止这场战争。她知道,妈妈很委屈,她也知道,让妈妈忍让对她来说不公平,她更知道,自己的可鄙。
看着满脸泪痕的女儿,许太太是想停战的,可是醉酒的许先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在他看来,太太的缄口不言是害怕他的表现,他越发快意,他觉得,是时候重拾他一家之主的威严了。
他的言辞愈发恶劣,许欢看着面色越来越阴沉的妈妈,焦急地轻声喊了一句,爸爸,尾音渐弱,像平静湖面上泛起的涟漪,直至消失不见。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除了难过以外的负面情绪,是恨?是怨?是厌恶?是气愤?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闭嘴!还轮不到你说话!听到父亲狠厉的呵斥,许欢并没有多么害怕,更多的事庆幸。果然,如果自己上前,爸爸一定会一脚把自己踢翻,幸好,没有恳求爸爸。不过,许欢也曾哀求过她的父亲,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那天晚上,许先生和许太太的战地转移到了厨房,许先生高高举起平常切菜用的刀,扬言要砍死许太太。许太太同样不服输,叫嚣着让他砍,他要是不砍死她就不是男人。
小小的许欢这次没有哭着劝妈妈,而是跪在地上,竭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父亲的双腿。此时,她深恨自己的弱小,她还不到爸爸的腰间,就算她扑到妈妈身上,也挡不住妈妈。我现在需要大人的帮助。她这样想。
东屋和西屋隔着一个窄窄的、长长的、形似白绫的走廊,成年人步子略大些就可以从东屋一脚跨到西屋,可这对于许欢来说,其难度不亚于跨越万丈深渊。因为,走廊没有灯,比黑夜还要黑,许欢怕黑,怕极了。
可父亲手里的刀不允许她害怕,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走廊实在是太过狭窄,即使是个孩子,一瞬间也过去了。不过短短的一秒,许欢却觉得这一秒内被人按下了慢放键,一秒钟太久了,久到两侧的黑暗将要把她吞噬殆尽,久到足够父亲的刀挥向母亲,久到足够母亲的鲜血迸溅出来,久到……
没有时间了,她顾不上拜访邻居需要敲门的礼仪,猛地拉开了虚掩着门,门被拉开的一瞬间,许欢看到了久违的光亮。她冲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邻居叔叔面前,哭着说爸爸要杀妈妈,求他去看看。
许欢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邻居阿姨的陪同下走回家的,她只记得,当她看到叔叔从爸爸手里夺下刀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已经在生死边缘徘徊过了好几个来回,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一句成语叫作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