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养伤
或许是掩盖昨日京城一隅的血腥屠戮,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雪花如鹅毛般自苍穹中落下,过了一夜,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就连树木上都积成一层厚厚的雪。
萧景熙是被树枝折断的声音吵醒的。
他对这样的声音异常敏感,若是有林中的野兽偷袭,它们的脚掌压在树枝上,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每当这时,萧景熙总会立即警觉,带着他的忠叔藏入密林之中,如有丝毫差池,他定会死在野兽的利爪之下。若只是野兽,那可是幸运的,在刚逃出东林苑的那段时间,不知有多少朝廷的鹰犬来追杀他们。
忠叔几乎拼了半条命来护他周全,刚刚成为亡国太子的萧景熙也在一夜间长大了,明白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睡得安稳,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不能沉溺于一晌贪欢。
在本能的驱使下,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卧房里,空气里尽是干燥而温暖的热气,还有冷冷淡淡的清香,像是青草碾碎后的汁液。
身上的被褥随着他的起身而自然滑落,却有个力量扯住了被褥的一角。
是那个昏君,他趴在床沿旁,黑发几乎铺满了半张床,身上厚厚的棉被滑落了大半,瘦削的肩膀缩起,显得十分弱小,整夜的凉寒让他的鼻尖都有一点通红。
萧景熙望向窗外,此时天光乍破,透过月白色的窗纸可以见到雪花纷乱的影子。
原来是雪压迫树枝的声音。
他垂下头,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昏君,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本想前往东林苑杀死石燕然这个叛徒,顺便查询金钗的踪迹,同时引出那个背叛自己的暗卫。
虽然石燕然是个镜人的突变让自己吃了点亏,但好歹也算是亲手为父母亲族报了仇。
可是这个昏君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萧景熙的眼神逐渐暗沉,浓郁的杀意翻涌。
他在那荷花池中待了多久,他到底听到了什么,是否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前朝太子的身份让萧景熙的一言一行宛如行走在悬崖峭壁般,轻微的风吹草动,足以让他坠入无尽的深渊。
萧景熙握住手中的短剑,观察着周围的关键,此地并不是皇宫之内,好像是在某个客房之中。若是此时杀死这个昏君,凭借他的能力完全可以逃出。
之前留他性命是为大局着想,如果他知晓了自己的秘密,那昏君的性命也就留不得了。
在睡梦中的昏君全无防备地露出白皙的脖颈,上方还印着一丝丝刺眼的血痕,是他上次用金链留下的勒痕。
那时他没有力气,让这个昏君侥幸逃脱,但如今不一样了。
他缓缓调整着内息,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明明受了极重的外伤,为何会痊愈得如此迅速?
萧景熙抚上肩膀的伤口,他能够感受到被刺穿的伤口愈合了一大半。其他受伤的地方也被细致地包扎,以往难忍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若是以往的情形,他受了重伤,都会去一个无人的地方独自包扎,忍住疼痛,继续进行下一个任务。即使忠叔见到自己受伤,也不会说上一句宽慰的话语,而是冷言冷语地斥责,都怪他武功不佳才导致身体受伤。
可是昨晚他虽然昏迷,但也保持着一丝清醒,他能感知到昏君为自己喂了一颗药丸后,身体流淌过的清爽和伤口处愈合的微痒。
而且,他还守了自己一夜,冰凉柔软的手掌时不时抚过额头,还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脸上,好像还隐藏着担忧的神色。
如若他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为何又要奋不顾身的冲出来救自己,为何又给自己疗伤。
这个昏君身体孱弱,又不会武功,他分明是出来找死的。
萧景熙自幼跟随忠叔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所学所教都是治国韬略,所思所想也是如何复仇夺权,他的心被这两件东西都占满了。
面对程玉琼这样心思狠毒又胡搅蛮缠的昏君,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他有何用意。
萧景熙慢慢放下了短剑,眼神犹疑未决。
程玉琼却还在做梦。
梦见那个石燕然用明晃晃的剑尖正对着自己,而他本人宛如凝固的雕像立在原地不得动弹,再也没有人能够将他推开。
就在那锋利的剑尖刺向自己的一瞬间,程玉琼猛然惊醒。
他霍然睁开眼,正巧与萧景熙的视线撞在一处。
危险!
程玉琼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同萧景熙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十有八九他都是用这样的眼神来看他。
那就是要杀人的眼神!
对了,昨天在湖边的所见所闻,联想到自己与萧景熙之间的危险关系,除非萧景熙的脑子坏掉,那么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杀人灭口。
不能让他知道这一切!
每每在生死关头,程玉琼的脑子都会转得飞快,他还没完全思考出如何应对,就哇地一声扑在了萧景熙的身上。
“哇,侍君,你终于醒了!”
程玉琼在萧景熙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往后挪了一下,背脊紧紧贴着床板,抬起闪着泪光眼睛,说道:“你昨天虽然走了,但是你知道朕有危险,还奋不顾身来救我,朕要封你当皇后!”
萧景熙冷厉凶残的表情有了一丝崩裂。
程玉琼见他如此反应,乘胜追击,高声道:“你对朕深情意重,朕定不会亏待你,朕马上回宫给你筹备封后大典,那个宁妃不是曾折辱过你吗?你以后可以罚她给你擦地板。”
“朕以前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怎么疼人,只会一味的侮辱人,如今朕明白了,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天上的星星,朕都摘——”
听他越说越离谱,萧景熙终于反应过来,怒道:“闭嘴。”
他苍白俊美的脸上都攀上一丝恼怒的红晕,胸膛剧烈起伏,一贯的理智都无法维持。
萧景熙握着短剑的手都微微颤抖,一股怒气横亘在心头,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几乎要硬生生呕出血来。
他从未感到过如此奇怪的情绪,这个昏君说的话简直不知羞耻又难以言喻,应当一剑将他杀了。
程玉琼吓得不敢说话,紧紧闭上自己这张惹祸的嘴巴,怔怔地看着萧景熙。
他的眼瞳颜色是清浅的茶色,在晨光的照映下,更显澄澈透明,似乎还印衬了雪花飞舞的乱影。
过了半晌,程玉琼缩着脖子,小声纠正道:“对不起,朕说错了,应该是君后。”
萧景熙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让程玉琼都觉得脊背发毛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这是何处?“
程玉琼暗暗松了一口长气,只怕他再不说话,自己就要憋死了,小声地说道:“是在李小侯爷的家里。”
说完,他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萧景熙的表情。
他盛怒的神情渐渐缓和,又变成了冰冷无情的模样,漆黑的眼珠子在审视他,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的秘密。
程玉琼并没有男主那样的大心脏,他本就是欲盖弥彰,在萧景熙那双漆黑眼眸的注视下,更显慌张。
生怕露出马脚,程玉琼突然嘶了一声,捂住了自己受伤的右臂,摆出一副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说道:“君后,你昨晚可曾见到了朕的英姿,将那反贼杀得片甲不留,你放心,有朕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受伤了。”
萧景熙又一次彻底维持不住平静,他扯住程玉琼的衣领,凶恶至极地问道:“你到底有何目的?”
程玉琼咽了口唾沫,说道:“就就……”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的时候,门突然被人踢开了,李清源急冲冲地进来,说道:“程玉琼,皇宫来的轿辇都——”
他呆在了原地,见到两人的姿势,声音戛然而止,脸腾得一下红了,怒斥道:“你,你们怎么白天就,就干这样的事!”
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动作极其快速,就好像李清源的出现只是一场幻觉。
程玉琼心跳如雷,觉得性命不保,吓得大喊:“君,君后,饶,饶命。”
萧景熙放下了他,怒道:“不准喊!”
程玉琼捂了捂隐隐发痛道臂膀,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要跟我回宫吗?”
萧景熙冷声道:“明知故问。”
程玉琼想着总算摆脱了危险,恨不得立马离开这里,他连忙帮他捻了捻被子,说道:“你之前逃跑,一定是不想待在宫禁之内,正好这段时间你在侯府养伤就是。”
萧景熙冷着一张脸,不予理会他,心里想着等这个昏君走了,自己就离开这里。
程玉琼眨眨眼,说道:“反正解药还在我手里,你可不要逃跑。”
不敢再看萧景熙,程玉琼说完便转身就走,速度飞快,仿佛后方一只凶猛的野虎在追逐着他。
李清源远远地站在回廊一侧,见到程玉琼出来,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眼中充斥着鄙夷神色。
“李小侯爷!”程玉琼使出了自己厚脸皮的能力,冲着李清源挥手。
李清源冷着一张脸,没有反应。
程玉琼知道他面冷心热,于是喊道:“表哥!表哥!”
李清源终于有了反应,他高冷地点头,说道:“回宫的轿辇等了许久。”
程玉琼凑近说道:“表哥,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李清源一愣,他许久没这么说过话,不由地回道:“何事?”
程玉琼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说道:“帮个忙,他这些天就在这里养伤吧!”
李清源扭眉道:“这不合规矩。”
程玉琼早就想好说辞,将萧景熙如何被自己所害,如何在宫中遭人嫉妒,自己又是如何幡然悔悟,等等经过描述得绘声绘色。
李清源听到最后都忍不住拍了一下身旁的栏杆,说到:“太可恶了!”
那栏杆在他重重一击之下,化为纷飞木屑。
程玉琼轻轻往后退了几步,以免殃及池鱼,继续说道:“所以我也不愿他在宫中受辱,若他想要出去,或者是做些别的,你就不要阻拦了。”
李清源沉声道:“你放心,他就在此好好疗伤。”
程玉琼终于安下心,短短时间接触下来,这李清源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希望日后萧景熙登基之时能够放他一马。
他坐在轿辇之中,正打算回宫,又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冲着李清源说道:“你同那个石燕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闻他的问询,李清源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尴尬,他摸了摸鼻子,说道:“是关于宵禁之事。”
程玉琼挑眉:“你违反宵禁。”
李清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近时常觉得眼前事物模糊不清,但在夜晚的时候,情况有所好转。”
程玉琼斜斜地看着他,说道:“你该不会知法犯法,夜间出去闲逛吧?”
他故意说得如此夸张,李清源一听先是想要反驳,而后又泄了气,说道:“我也不是在街上乱逛,只是夜间的时候,每每登高远望,第二日我的眼睛就会好一些。”
程玉琼略一思索就明白其中关窍,说道;“所以你是夜间出去的时候,被石燕然抓住了?”
李清源冷哼道:“石燕然怎么会抓住我,我都是在百姓的屋檐上行走,再到紫金台远眺,只不过我见他们巡查的区域有些漏洞,所以上前提醒。”
“哦?”程玉琼提起了兴趣,说道,“什么漏洞?”
李清源说道:“按照京城制度来说,应是分为十二个班次,轮流巡逻,但他们不仅提前了宵禁的时候,而且有些地区他们刻意不去巡防。”
程玉琼问道:“哪处地段不巡逻,你可有印象?”
李清源脸上露出困惑神色,说道:“未曾留意,他们应是巡逻懈怠……”
他脸上的疑惑转为沉思,细细回想前几日的见闻。
程玉琼只觉得这几件事隐隐之间有着某种关联,想起福王那嚣张跋扈的模样,他竟有些懊恼在宴会上提点福王。
若是自己依旧装疯卖傻,福王定会对自己这昏庸模样放松警惕。
但经历过昨日之事,福王已知晓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知他会作何打算。
程玉琼刚进入皇宫,就见到一个太监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面前,说道:“陛,陛下,福王世子在清河殿等候多时。”
程玉琼见他脸生,问道:“傅春喜呢?”
太监说:“傅,傅总管昨日没保护好陛下,正在慎刑司领罚。”
程玉琼皱眉道:“立即把他放出来,请个太医医治好他。”
停顿了一下,他故意板着脸说道:“若有怠慢,要了整个太医院的项上人头!”
小太监知晓程玉琼的暴虐无道,吓得瑟瑟发抖,马不停蹄地跑向慎刑司。
程玉琼正欲前往清河殿时,却听得李清源走到轿辇旁,郑重其事地跪下说道:“陛下。”
见他如此模样,程玉琼也不禁正襟危坐,问道:“何事?”
“当年先帝潜龙数十年,历经千难万阻才建立大周,而后更是北征狄蛮,南灭离蜀,一直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为陛下留下一片大好河山,”李清源的目光坚定,望着轿辇上的天子,说道,“自古创业易,守业难,希望陛下不要辜负先帝的期望。”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想必是思虑周全后才对他说出,眼里更饱含着对程玉琼的期望。
程玉琼听完他的肺腑之言,终于知道为何他在这李清源面前不需要架设昏君的人设。
原来他一直都对原身抱有希望,希望他当一个好皇帝。
程玉琼思虑了片刻,缓缓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别过脸,躲过他的眼神,转移了话题,说道:“侯爷,你许久未进宫,太后和宁贵妃想必也十分想念你……”
李清源何尝听不出他言语中的意思,骤然起身,双眼中尽是失望,他缓缓后退几步,也不顾礼节,重重一挥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