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我睁大眼睛,地上好多颜色,像染料坊开张了,红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来,就在我脚边。
“啊!”胆子小的宫女如珍夫人一样,不省人事,可我的眼里只有彩虹的颜色。
“闲杂人等都走开!”一群内侍隔离出一个圈,让四姐躺在里面。
“你哪家的宫女?滚远点,这不是你看热闹的地方。”
我摇头,目光涣散:“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来帮忙的。”
“你有病吧,你能帮什么忙?再不滚我不客气了!”他抡起拳头,在我手背重重拍了一下,“珠夫人自尽,这里够乱了,你别碍事。”
我的手背变得青肿,可我不觉得疼,我希望我能哭出来,可我太震惊太麻木,像个泥塑的一样,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领头的内侍一脸惊讶:“你疯了吗?珠夫人摔得稀巴烂你的都不怕。”
“我没疯。”我看到有人送来抹布、水桶,我脑海蓦然清醒,我抢过小内侍的抹布,把抹布投入水桶中,慢慢擦拭去石砖上的颜色。
对,这全是四姐,我动作温柔一点,她不会感觉到疼。别看她嘴巴毒,她很怕疼的,我力气小一点,她好过一点。
身边的人都很怕我,离我有十五步的距离,我跪在地上,换了三桶清水,地板上的颜色去了大半,可我的眼泪慢慢上来了。
这是我四姐,我还没跟她说上话,她就死了。
一代佳人,摔得稀巴烂。
“你起来。”洁白如青葱的手拉着我,他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孤带你去看大夫。”
我抬起头看他,朝他笑着:“奴婢没有生病,这地板脏了,奴婢洗干净地板就回去。”
他不再劝我,他提来好几桶清水,帮我把地板擦拭干净。
见齐王来了,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内侍都跑来帮忙,他们把我擦拭干净的地板踩脏了,我指甲抠着地板,太过用力,以至于中指指甲裂开。
齐王抢在我前头说:“你们呆在远处,让卫璇来。”
是啊,我来就好,四姐爱干净,他们会让她不高兴的。
“孤也来。”他拿了一块抹布,要擦去地板上的颜色。
他有什么资格碰她?她被他逼死了,他还不肯放过她!
“你别碰他!”我睁大眼睛,眼神冰冷,眼泪落下来,茫然看着齐王,声音沙哑:“珠夫人死了,王上可满意了?”
齐王退后一步,他在发抖:“我没有……”
我咳出一口淤血,眼前一黑。
四姐下葬那天是个晴天,我换了一身白色衣裳,当做孝服,去僻静的地方烧了许多纸钱。
四姐,那天你认出我了,可你还是跳下来,我不信你会把他看得那么重要,你要报复谁?
冷风灌满衣袖,风中夹杂着沙子,我泪流不止。我一身伤痛,只能活到二十五,她没有伤痛,竟然走在我前面。
火苗突然窜起来,和衣袖擦肩而过。我抬头,是四姐显灵吗?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都会听的。
可火苗只是跳了几下,复归平静。
他说:“她用厌胜术咒你不得善终。”
“我不信他,你不会用厌胜术害我的。”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我只是想说出来。人已经去了,我念着她的好就够了。
那年夏天很热,四姐拿着团扇给我扇风,她知道我会偷懒,盯着我把夫子交待的功课写完。
“你别总麻烦齐国公子,他也有功课的。”
我狡辩:“他额外的功课就是替我抄写诗句。”
她掩扇而笑:“也就他会这样让着你。”
第二天四姐找他谈了一会,她以妨碍我学习为理由,让江世允看着办,此后江世允很少替我写功课。
“期期,她说得对,我这是害你。”
我看着火苗出神,四姐是齐王宫里最受宠的夫人,美貌轰动大周,怎么像阿娘一样,不得善终?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珍夫人提着笔,望着一封信傻笑。
她的脸比我还红,宛若二八佳人见到心上人的娇羞。
我悄悄退了出去,躺床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我额头烫得吓人,脸红如滴血,嗓子似在火上烤着。
我发高烧了,可我不想看大夫。四姐的事情我过意不去,身体吃点苦我的心好过点,是我没有拦住四姐,我也是凶手之一。
我没有姐姐了。
我的思绪随着夜风飘了起来,然后是身躯,整个人如在云端漂浮,离地面越来越远。我抓住一片云,想让它带我去天上,我爹娘都在天上等我。
梦中飘来珍夫人的声音:“卫璇,别睡了,你爹娘看到你这样得多心疼,快醒来。”
云落下了,我皱眉,她不知道我的事,说什么父母。
“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来,我也在等你回来。”
云散开,周围的景物慢慢散去,我伸出手,想留住一些。
“你进宫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她握住我的手,笑着,“你都二十了还进宫,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吧,你要记得。”
我要做的事……眼睛蓦然睁大,眼中的天空、山峰、溪流都不见了,眼里只有珍夫人含着热泪的眼睛。
是梦吗?我猛然起身,手抓着床板,指甲传来钻心的痛感。
不是梦,四姐真的死了。
我头昏昏沉沉,看着珍夫人关切的脸,我哭了,嗓子哑得发疼:“夫人,珠夫人死了。她死在奴婢面前,血肉模糊,脑浆迸了一地……”
珍夫人抱着我:“别怕,是珠夫人自己想不开。王上让她面壁思过,她宁愿从高台跳下来也不愿思过。你醒来就好,我去请太医。”
我睁大眼睛,这不可能,四姐脾气没这么傲,除非……
我抓着珍夫人袖子,眼神锐利,珍夫人被我吓得连连后退。
我不让她走:“夫人,早上逢春拿来的是不是……”心口蓦然一痛,我早该想到的,是我没有几时劝阻四姐,是我害死了她!
珍夫人叹气:“是人头,听说是珠夫人入宫前的心上人。”
全对上了,我掀开被子,穿好衣服,我要去找他要个说法。四姐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为什么不肯给他们一条生路?
“你躺着吧,你现在很虚弱,吹会风就能要你小命。”珍夫人把我按回被窝,“你和珠夫人是什么关系……”
寒玉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夫人,王上来了。”
珍夫人变了脸:“这个时候来,都要寅时了……”
寒玉缩着脖子:“王上等了一会了,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珍夫人探了探我额头,她的手心被我额头烫伤一般,迅速收回手:“这么烫。我马上过去,你去找太医。”
“这么晚了,太医院的人怎么肯来?”寒玉看了看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我非亲非故非贵,太医不愿意深夜出诊。
珍夫人拔下头上的玉簪:“把这个给愿意出诊的太医……”
寒玉咬着唇:“夫人,这可是王上赏赐的。”
“王上还会赏赐给我的,你快去。”
寒玉的眼神带着担忧和嫌弃,在她看来,我似乎是个负担。
不久后,我想着如果我阻止寒玉,不欠珍夫人这个人情,我不必用这一生来还人情,我应该做一个冷漠的人。
可那个时候,我烧得迷迷糊糊,沾了枕头便睡了。
额头有冰凉的触感,我知道是他,只有他的手心才会这么冷。
珍夫人在我额头放着沾了水的手帕,似久旱逢甘霖,我好些了。
“阿媛,孤来。”齐王拎干手帕,“孤进来时门没有关紧,你把门关紧一些。”
“是。”珍夫人平静地看着我们,退了出去,她对我和齐王的事情没有多大兴趣。
她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身为后宫女人,齐王就在她眼前,她视若内侍。
“奴婢不敢。”我抓着被子起身,半跪着,意识逐渐清醒,眼泪滴下来,“奴婢什么身份,怎么能让王上做这样的事。”
“你不必气孤,”他叹气,“是孤愿意。”
拳头握紧,怒气聚在胸膛,听他说出如此虚伪的一句话,我彻底爆发。
我讨厌他的虚伪,厌恶他的伪装。
“王上为什么不肯放过他?那是珠夫人进宫前的事,珠夫人和他没有关系了……”
“那个人救了她,带着她和小糖逃往齐国。路途遥远,多一个人多一分负担,她想丢掉小糖,他不同意。为报恩情,她以身相许,有了身孕……”
他目光幽深,如说着陌生人的故事,低声道:“珠夫人怀孕后,他还快马不停,一日奔三十里,珍夫人过度劳累,小产了,再也不能生育。”
具体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全是他的一面之词。
我手脚冰冻,虽然裹着厚厚的被子,可我如在深渊。
“可是这是珠夫人进宫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在发抖,声音断断续续的,“王上为什么要追究?”
“小糖说那日她带着歹徒去找你,你差点被……”他被子被他抓出很多褶皱,很是难看。
“孤无法原谅她。”
我低着头,思绪缥缈,忘了他先捅破窗户纸,揭穿我的身份。事后想起来,他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是试探。
“她恨我是应该的,我没有救她……”
“她写了你姓名、八字,用厌胜术咒你不得善终,你还要为她难过吗?”
我的耳朵响着嗡嗡的声音,只能听清只言片语。
我捂着耳朵,我不想听,对也好错也罢,知道得再多,都无法挽回了。
他握紧我的手:“孤会好生安葬珠夫人和小糖,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孤。”
“只有你才会真心对我。”我已经听不清了。
假的,他最会蒙骗人,才骗得过先王,等先齐王放松警惕后,他弑父夺位。
这次也一样,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要我放下戒备,再替他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