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我走到公子跟前的时候,李婆婆跪在他的脚下,身躯颤抖,脸色发青,不住念着“老奴糊涂,公子赎罪。”
事情比我预想得还要快败露,我埋怨自己忘了他是将领出身,最是讲究赏罚分明。底下人瞒着他搞了一出李代桃僵,他不生气才怪,这在战场上是要死很多人的。
“公子。”我朝他行了一个礼,因为猜到事情的缘由,脸色也不怎么好,不知道他会发多大火,能让我看到极限吗?
“你来画。”他有子都之美,生气起来如将要崩塌的玉山,反正我是极爱看的。他把画笔扔到我跟前,那是一支沾了朱砂的笔,鲜艳欲滴的红。
我看了看笔,又看了看李婆婆,地上有七八张李婆婆画的不成样子的忍冬花,明白了大概。握着朱砂笔的手有些颤抖,我顿了顿,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声。
只是小事,他不必搞得这么难看。传出去,别人以为他看重我,而我在府尚未立足,背上有虚假的宠爱,实际的日子有多艰难我是知道的。
未央宫的娴妃半辈子过得就是这种生活,如花似玉的脸被岁月熬成怨妇的模样,我不愿意过这种生活。
“你画。”孟伯符的手不满茧子,粗粝如砂纸,那是习武之人的手。他握着我的手,手心传来重重的压迫感,落在纸上线条如厚重得被车轮碾过一样,而摊开后,忍冬花便在上面绽放。
李婆婆就跪在我面前,背佝偻着,似被行李压弯腰,她的银发散落了,如被儿孙抛弃了一样。她这个样子很可怜啊,可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拿了不属于她的赏银就该做好反噬的准备,没有舍去一切的觉悟就不要做坏人。
在他面前,我不敢掩饰,在纸上画了一朵绽放的忍冬花,点上雪花,不畏严寒的忍冬花跃然纸上。
他拿起画纸,摔在李婆婆面前,“你还要什么话讲?连你也敢来糊弄我!”是了,他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而是受够糊弄,曹王就够他受的。
她抓住他的衣袖,“公子,老奴知错了,老奴一时鬼迷心窍,不该贪赏银,可老奴的孙女要嫁人,这些年收成不好,家里没有钱置办嫁妆,没有拿得出手的嫁妆,好人家不要老奴的孙女啊。她都二十了,再嫁不出去,只能嫁庄上的杀猪匠,老奴怎么忍心……”
“够了,这不是你欺骗的理由!念你照顾我多年,我不追究你的欺瞒,但日后我也不想看见你,你今天收拾好行李离开这,别让我看见你。”他推开她的手,闭着眼不看她。
“公子……”
“要我亲自送你走吗?”他睁眼,脸结了白霜,望之生惧。
“老奴不能在公子伺候了,万望公子照顾好自己。”李婆婆头磕在地上,朝他行最后一礼。
她背影蹒跚,可能跪得腿发麻,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莫名想到落梅,她一个弱女子,能不能从那群豺狼军手里活下来?
“你为何不说?”他带着怒色看我,仿佛我是始作俑者。
我低着头,“李婆婆服侍公子多年,奴婢不敢,奴婢说出来,也没有几个人相信的。”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挂着轻佻的笑容,“宣琪不是能为你做证吗?”
我站好,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睛极美,比星河还要耀眼。“奴婢不愿宣琪牵扯进来,说到底这是奴婢懦弱,不敢为自己争口气,可不能强迫他人为自己出头。”
他冷笑着:“你倒是有理。”
我抿唇:“奴婢胆子小。”我不喜欢这种场面,说违心话都说累了,可要走到终点要说无数次这样的话,我早做好了准备。
“你的画技不错,日后你就画花纹,再和采青学熏香。”他握着一本兵书,不再看我。
“是。”我低头离开,这就把李婆婆负责的事情交给我了?那我可是二等奴婢了。我要关门的那瞬间,他突然说:“赏罚分明乃是行军第一要领。”
这个时候他是开心的,我能确定,这让他找回了在军营的感觉。三年的流放,我还以为他习惯了春花秋月的生活。
回到后院,宣琪拉着我长吁短叹。“李婆婆今天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那种,她年纪大了,能找到什么活?回去就是吃老本,她儿子都瘫痪了,能让她吃饱吗?”她拉紧我的袖子,手心在颤抖,“我们是不是闹大了?”
我摇头,“闹大的不是我们。”
“你是说公子……”
我捂住她的嘴,“好啦,我的活还没有干完,我先忙。”
“卫璇,这个还你。”李婆婆折返回来,把公子符赏赐的二十两银子给我。她头发散乱,都没用簪子簪起来,我想是因为她心灰意冷,没力气。“你们不相信也好,我在府上多年,就这一次拿了人家贵重东西,也算罪有应得。你们看着我的教训吧,日后做事踏实勤快,别存歪心思,公子这些年脾气不怎么好,可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我摇头,把银子塞还给她,“公子说给你的,他说婆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是遣散费。”
她嘴巴抖了抖,继而笑了笑,有些痴狂,“好一个赏罚分明啊,不愧是公子。”她把银子塞到包裹里,大笑而去。
宣琪躲到我的后背,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卫璇,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李婆婆笑起来这么可怕?”
“可怕吗?”我抬头望天,她可能不知道她自己依偎在猛兽的肩膀上呢,幸好我不咬人。
事后,我又被公子叫到书房,书房没有熏香,口鼻里是书发霉的味道,熏得我头疼。
“还给你。”他把钱袋推给我,里面是二十两。真不知道他哪来的眼线,这都知道。“我考虑不周,多谢你。”
“公子客气了,奴婢只是想起奴婢的祖母,一时心有不忍,其实过后奴婢觉得可惜来着。”我捏紧钱袋,似乎稍稍放开,他就会收走。我做出这样子,他应该能少些怀疑。
他看我真有些不舍,被我逗笑了,我好像看到洒落的星光,这满是书籍的地方都在发着光。“那你拿好了,别再心软,别人可不会还你。”
我两只手都捏紧钱袋,透过钱袋,我看到了里头白花花发着光的银子,顿时眼睛都直了,“知道了,快过年了,奴婢要买新衣裳,会看紧钱袋的。”
“嗯。”他答得轻松。
我笑着,我这张脸很适合笑,又天真又柔弱的模样,“无事的话,奴婢先告退了,今天的花纹奴婢还没有画完。”
“先替我磨墨。”他抬手,我猜他又要写酸溜溜的诗词。
“磨墨是采青……”我不愿僭越职责,采青盯我盯得紧,我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应付。
“让你磨墨就磨墨,怎么这么多话。”他不耐烦,剑眉凛冽,他这个样子有点凶,我被吓了一跳。
“是。”我上前一大步,挽起袖子,往砚滴注满水,拿起磨条轻轻磨墨。
他看我动作娴熟,问我:“读过几年书?”
我一面磨,一面回答:“奴婢的父亲做过县大夫的文书郎,奴婢读过几年书的。”
“能识几个字?”
我仰起头,一副他小瞧了我的样子,笑话,我的学识可是林太师教的,那可是卫国响当当的文豪。
我答:“能看懂书信。”想来还是别声张,好汉不提当年勇,再尊贵的出身随着卫国的灭亡都消散了。
“能看懂这首诗吗?”他把他抄写好的诗递给我。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笑着,“奴婢父亲晚回家的时候,母亲就念这首诗,她说衙令大人又让父亲晚归夜,处理不属于他的工作。”
他神情黯然,眼低垂,若明珠蒙尘,“你母亲心中有你父亲,才这般记挂。”
“是啊。”我的头偏向一边,不让他看见我眼中的失落。
他瞧见我手里的冻疮和茧子,漫不经心地说:“这样的出身让你做奴婢,委屈了你。”
我摇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如雪花敲打窗棂一般,声音是空灵的,“今年曹国不少地方闹饥荒,很多人吃不上饭,严重的易子而食。虽然这样说不好,可奴婢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口饭吃,还有新衣裳,心里非常满足,奴婢希望饥荒早日结束。”
他想起什么,脸透着苍白,整个人如没入深渊一般,透着凛冽。“流年饥荒,易子而食,百姓困苦,他知道吗?”
我眨眨眼,假装听不懂的样子。他说的是曹王被左右人用珍馐、美人、珠宝迷惑,过着骄奢的生活,对饥荒一概不知。
他反应过来,笑着说:“没事了,你先去忙吧。”
我放好磨条,准备离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瓶黄色的药膏,“睡觉前抹这个,五日后冻疮就会好。”
“谢谢公子。”我接下药膏,心里并不感激,他欠我的,何止是药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