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日我们讲仁……”
白马书院,金字班。
陈夫子装作没看到学生们无精打采的模样,自顾自讲授起课。
哪怕下面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打呼噜,有人发呆,有人怪模怪样学她……
唉,习以为常。
陈夫子初时还十分认真对待这些学生。
她们生在更好的人家,生来便比别人金贵,又花了许多钱财才到这儿求学,不教出点成绩,如何面对山长和学生们的爹娘?
可时日一长,一批批的学生来了又走,对于这个特殊的班,陈夫子觉得自己失去了热情。
郑山长曾对她说:“尽力即可,哪怕教不好,她们的爹娘也能体谅的。”
反正一开始,书院就是为了贫寒学女而设,这些学生只不过是支撑书院的钱财来源之一。
否则怎么会叫“金”字班嘛。
再说了,有志向的贵胄子女早早入了更好的书院,有的甚至请人到家中授课。
剩下的这些是家里的小祖宗,混吃等死那种,家人实在没法儿,又抱有一丝希望,想让孩子多读些书,看看贫穷人家如何刻苦,这才送到名声不错的白马书院。
不能打不敢骂,教不好也怪不得别人。
陈夫子讲着课,心里暗自叹息,不经意扫了一圈下方……
嗯?
在大部分人漫不经心听课时,竟然有两名学生迥然不同。
陈夫子眯起眼,认出了她们。
那虽然坐得端正,却时不时扭头看旁边之人,一脸不服的女子,一看便知是薛家小女儿薛羽。
另一个同样脊背挺直,神色认真,只望着前方的……是刚来没几日的新生,许丞相家独女,许棠。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咳嗽一声,马上点了薛羽的名:“请问,何以为仁?”
这名学生来了好一阵,总是上课睡觉,难得如此精神。陈夫子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想鼓励一下对方。
薛羽冷不丁被叫住,愣了,指指自己:“你问我啊?”
她不情愿地站起来,挠挠头,“人?我们在座不都是人?这有什么好问的。”
陈夫子:“……”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这丫头压根就没听课!
屋子里忽然响起学生们的笑声,似乎是嘲讽。
她摇摇头,让对方坐下,对另一个也不抱希望。
刚移开视线,便听见一道清朗柔和的声音说出了答案:
“仁者爱人,以温良为本……”
清清楚楚,一字不错。
那人没有站起来,双手交叠支撑住下巴,看起来十分悠闲。
可不就是许棠?
陈夫子眼睛一亮。
上完课,恰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伴读的丫鬟终于能够进来伺候。
湖音笑眯眯将食盒放到许棠的位置上,一打开,香气四溢。
许棠摸摸肚子,问湖音:“其他班的人吃什么?”
湖音想了想,回道:“有些人也是吃自己带的东西,但包括甲字班在内,大多在吃书院膳堂用饭。”
“那明日我们也去。”许棠点头做了决定。
“哟!”
话音未落,本就不爽的薛羽顿时阴阳怪气道:“既作出一副好学生模样,又平易近人想和那群穷酸学女打交道。我险些没认出这是咱们丞相府大小姐,呵呵!”
方才夫子的眼神,仿佛她们都是渣滓而许棠是宝一般。
可正经好学的大小姐会来白马书院?偏生这人要在众人面前装。
薛羽翻了个白眼。
湖音是认得薛家这位小姐的。
她皱了皱眉,一声不吭替主子摆饭,心里担心这俩祖宗跟以前一般吵起来,给夫子留下不好印象。
但许棠没生气。
她见薛羽和记忆里一样冲动爱挑事儿,勾起嘴角,眼神纯净:“哦,因为我比你讨喜,你又不高兴了?”
这话让薛羽又想起曾经的恩怨。
她“噌”地站起来,一脚踩凳子上,环顾四周:“在场的各位都听听啊,这许家小霸王说她讨喜,哈哈哈笑死人了。
薛羽似乎想激起其他人的怒气:“去年赏花宴,她靠一张无辜的脸骗了多少长辈,害得咱们回家被数落,这口气能忍?谁不知你许棠天天被爹娘打啊,讨喜?我呸!”
班里其他的学生,许棠也是记得的,实际上她们彼此都熟,只是性格不合,很少凑在一块儿玩。
她们并没搭理薛羽,懒洋洋做自己的事。
后者觉得很没面子,甚至没意思,悻悻坐下,瞪着许棠。
许棠向她投以慈爱的眼神,甚是宽容。
薛羽:?
她黑了脸,握拳:“你看不起我?”
许棠摇头,夹起一个红烧狮子头:“吵架不如吃饭。”
说到底,她在书院发生的那些口角纷争,都太幼稚了。
为了争一时之气,不仅同窗间不睦,还惹夫子不快,更麻烦各自长辈出面平息事端,坐实了纨绔之名。
这才使得爹娘失望,渐渐失去培养她的信心。
他们溺爱她,也不信任她,家里大小事务从不让她插手,因此许棠沉浸在谈情说爱和玩乐中,万事不上心。
直到禁卫军闯入家中大肆搜查抓捕,狼狈入狱,家破人亡,才从美梦中惊醒。
这辈子她才不要做这样的废物。
白马书院看似一般,可许棠记得,在她十九岁那年,白马书院大半学生考进了二甲,甲字班有两名学生被点为状元和榜眼,一时名声大噪。
那会儿她才知,这个书院逐渐弄出了一套独特的教授之法,且藏了好几位名师,尤其是甲字班,更是卧虎藏龙。
有人看不惯,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它,结果“唰唰唰”站出一批文人与大臣,皆是赫赫有名,皇帝也奈何不得。
等太女上位,还很是安抚了书院中的学女,气得城中其他书院和皇亲贵族异常不满。
许棠死得早,不知后来情况。反正她打算离开京城之前,这地方都是寒门学女的希望,豪门世家的眼中钉。
既然梦回年少,在这里读书,为何不多借些光,好好努力?
那些穷人家的孩子都能出人头地,她许棠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后顾之忧,脑子也不笨,可以跟这些人比比嘛。
许棠来这里第一天就决定了,她要考进甲字班!
念书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吵架。
“喂!”薛羽见许棠埋头吃饭,特不是滋味,哼了声也打开食盒开吃,却怎么也没有旁边的人吃得香。
她犹豫了一下:“你在吃什么。”
许棠看这丫头就跟看孩子似的,越发慈爱。
当初家里出事,这人还帮她一起埋过湖音的尸体。
唉,都是年少无知的年纪,有什么过不去的,长大了就懂事了。
她露出笑容,直接将食盒推过去,“来一口?”
这么友好,着实让薛羽动摇了。
她用怀疑的目光望着许棠,最后承受不住对方的柔情攻势,暂时放下找茬的心,别别扭扭将自己的也推过去。
嘴上还不饶人:“哼,我的小厮做饭比你家好得多!”
一边说一边夹起狮子头。
嗯,真香。
……
若真付出百倍努力去念书,还真不是容易的事儿。许棠哪怕是梦里的上辈子也不是个好学生,想重新做人就格外难。
她勤学好问,挑灯夜读,才堪堪赶上其他班的一般成绩。
陈夫子已经很欣慰了,脸色越来越好,讲课越来越激情,连带着包括薛羽在内的部分学生内心摇摆不定。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家里又不让回去,何不听听夫子在讲什么呢?
“你可以的!”许棠拍拍薛羽的肩膀,“薛同窗,来,同我一起努力。”
“谁是你同窗?”薛羽往旁边移了下。
她忽然心生一计:“诶,不然咱们打个赌,谁考得更好,谁当一个月老大,如何?到时咱们所有人都听她差遣。”
薛羽正愁没有欺负对方的理由呢,这许棠天天温温柔柔的,爷们一样,她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这人哪里还有以前的霸王之气,简直奇怪。
她就不信了,聪明如自己,比不过许棠。
“别带我们所有人,要比你自己比。”有人发话。
这位是尚书府家的表小姐,叫林熙,看起来清瘦文弱,实则好酒好赌。
她似乎有了兴趣,拿出骰子放到桌上,“来来,咱们下个注,赌这俩谁当谁的老大。”
往日不怎么交流的千金们纷纷围过来,实在是这里太无聊,有了乐子怎能不参与。
薛羽只随口一说,如今却骑虎难下。
扭头看到许棠似笑非笑的眼神,脑子一热:“行!你就等着叫奶奶吧!”
她非要让这家伙低头不可。
……
回到十六岁第一个月,许棠展开了在书院学习的愉快日子。
然而等许棠心情愉悦地下山回城,打算给许久不见的爹娘问声好,她爹便兴高采烈拉着她手道:“你不是喜欢户部尚书家的大儿子么?”
许棠:?
“正好,他家也有意呢,明日他爹要过来拜访,你可好好表现!”许戚氏还在说。
女儿确实到了定亲的年纪,许戚氏首先留意了女儿指过的那两家孩子。
户部尚书长子崔钰,陈将军家第三子陈长英,都是嫡出。
怎么说也是孩子第一次正经提出,自然要多上心。
仔细打听后,他觉得都不错,遂在某个宴会上向两家递了暗示。
尚书府有意,将军府以还想留儿子在家两年的借口拒绝。
在许戚氏看来,女儿虽然淘气,却没有大毛病,成家就能收心了嘛。陈将军家不愿,他不能强求,尚书府肯,他心一下子就偏了过去。
这位崔公子是嫡出长子,据说琴棋书画都很出色,性情温和又能管家,配女儿再好不过。
原本两家关系就不差,若真能顺利定下亲事,他也能够放一半心了。
许棠听她爹絮叨,摸摸耳朵:“我,我何时说过喜欢他?”
许戚氏叉腰:“怎么没有?你那日可是指名道姓提别人家里公子的。”
“我只是说这个人选不错……唉,罢了。”
许棠恢复淡然神情,“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倒不是不喜对方,只是有些惊讶。如今人家爹都要上门拜访了,她自然不能像上辈子一样,为了拒婚而丢自家脸。
寻常官家子女到了年纪,家里便安排一门亲事,有的甚至备好了通房,这很正常。
狗皇帝打压丞相府是在她二十三岁,突然发难是在她二十四岁,在那之前的端倪,需要自己慢慢揪出来。
她还有时间。
而除开避祸和报仇外,自己最大的心愿不就是过平常日子么。
念书,定亲……
许棠注视着她爹脸上的笑,握住茶杯的手缓缓抬起,遮住嘴唇。
她的唇紧抿,心中不见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