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活的獠牙
白龄舞团这天收到一个邀请:青年艺术家新锐作品展,在尚海举行,邀他们前去进行文化交流。
整个展馆挺大的,夏颜漫无目的逛着逛着,忽然被一幅画吸引了。
画上一个男生抱着一只狗。
画上的男生低垂着头,看不清楚面容,但给林尘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他有一种比忧郁更丰富的气质,一种令人心碎的气质。
这幅画叫《柚柚》。
她在那里呆了一会儿,逐个逐个的看完了这个画家的画,接着她看到了女画家林苒苒的介绍,她的照片,创作履历,本次展演的创作心得等等。林苒苒的照片和她的作品一样散发着同样的气息:
柔和又执着,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张扬,一种温暖的灿烂。
夏颜在白龄家里已经很久没想在景海的旧事了,也许是自己很努力的回避去想,想也没有用,回顾旧事,徒增伤感。此刻看着这些画,却难以控制内心的情感,过往的回忆席卷心头: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漂泊在无边的海上,找不到岸。
此刻夏颜看着这些画,眼泪唰簌而下。
也许是因为“放下”而流泪,又也许是因为“失去”而流泪,谁又说得清楚呢!
毛大导这时候也绕到这一块展区了,看到夏颜躲在角落里,眼红红,正在擦眼泪。
毛大导说:“夏颜啊!你怎么躲在这里?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接着又说:“喔,你竟然在哭啊?”
夏颜这时候,来不及擦眼泪,只能指着那幅画,找个话题说:“我在看画。”
毛大导说:“我看看,是什么画能让你哭成这样?还是你又想起了哪个大帅哥?
夏颜小声否定他说不是。
毛大导笑笑说:“你少忽悠我。”看着她滴滴答答的眼泪,他想起她之前的那些的传闻,剧团辞职后的那段低潮的日子,大概猜到了她的心境,那段日子里大概有某个重要的人之类的,她只是不方便讲。
于是他搂住了夏颜的肩膀,轻轻的拍着。
她平素是很提防他的身体接触的,生怕他揩油,但此刻她发现他真的只是安慰她的意思,顿时眼泪又滑下来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对了大导,你刚才不是说你有事找我?什么事?
毛大导反应过来说:“噢,我的事儿就是来看看你啊。看美女本身就是事儿啊,不是吗?”
毛大导在画展找夏颜,当然是有正事儿的。
前几天他遇到了一个为难的事。
白龄给他出了个难题。
她说“蝶恋花”这个项目林尘跳得那是确实是不错的,尤其是女性角色,本来选夏颜是铁板钉钉的事,但没想到宋旖旎这边有了新动向。她找到了个大关系,对方是个大人物,他那边的意思是让宋旖旎演。
白龄这种民营舞团,可不敢得罪!
这个圈子不大,毛大导也知道宋旖旎小小年纪就是景海院团的重点培养对象,会来事儿,来尚海不久,就混得不错,他之前也碰到过宋旖旎应酬一帮大佬什么的。
毛大导能理解李云的困难。
的确,一个女人带一个舞团不容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各种关系都要走,各方人马都要照顾好,他也能理解宋旖旎的小动作。
演员嘛?
谁不是卯着劲儿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到舞台中央去的?
个个都是。
不想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那不是好演员。
这也不能怪宋旖旎。谁有资源都会动用。
白龄说:“大导,这个事情呢,其实也没多大事。我不年轻了,身体也不是很好,还能跳几年?以后我的舞还不都是她跳,我老了,总要有人接我的班。蝶恋花花这次不给夏颜演,往后还不都是她的?”
夏颜也没有自己的团,她总要有舞台的。
她也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夏颜孩子脾气,为了一个发箍都要跟我耍脾气,我又是林尘的老师,甚至又像她的妈妈,怕说出来她接受不了。
大导,你跟她讲比较好,你立场比较中立,你能不能帮忙中间去说一下?”
毛大导斟酌着说:“这事儿这么着,你看怎么样?
“蝶恋花”公演出两个版本,一版你跳女角,小宋跳男角,她也比较适合那个气质,一版你跳男角,夏颜跳女角。这样第一名第二名都照顾到了,夏颜练了这么久,把她完全的撤掉,不让她演,这有点说不过去。
这样呢,舞团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可以有收益,小宋有她的关系,夏颜有她的赞助,不是正好?”
白龄为难说:“大导,这恐怕也不行。夏颜和小宋那个关系也比较特别。一山不能容二虎。你同意我同意,她们俩不见得同意——小宋反正不同意。”
毛大导跟白龄这么一圈谈下来,他也没啥办法,只能抽个时间先试一试夏颜的口风。
于是在画展上叫住了夏颜。
结果发现她正在落泪,看到夏颜好不容易摆脱了过去的痛苦,准备重新出发的样子,毛大导话到嘴边讲不出来了,只能搂住她肩膀拍一拍以示安慰了:“她好不容易从井口爬上来,你又给她一闷棍,把她又打回井底去,那也太残忍了”。
毛大导是个男人。
男人对女人说不出口的话,可能会让那个女的崩溃的话,无论是想分手也好,还是通报不幸的消息也好,他们都习惯性的采取同一策略:
拖。
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个月是一个月。
没想到倒也给他拖出了一点新情况…
有个文化商讨会上,他遇到了宋旖旎拉关系的那位“大人物”。
毛大导聚餐时碰杯说感谢领导对我们“蝶恋花”项目的特别关爱和支持之类的场面话。
大导凑过去说场面话,也还是有一部分是为了给夏颜找一找出路。
领导要是起劲夸宋旖旎不错之类的,那么自己就赶紧递话上上去说,白龄那个团还有个叫夏颜也很不错。
指不定领导一高兴,指定说:这样啊,那就让他们俩合演个舞呗。
领导一拍板,事儿就定了。
结果这位领导听了毛大导说的,他只打了个哈哈过去了。
以吴大导的阅历,立刻很敏感的感觉到这个领导很有可能根本跟宋旖旎不熟,他甚至可能没听过“蝶恋花”项目。
假如领导真批了小宋的项目,他不会直说,但他多半会点一下说:“哦,小宋这个年轻的演员是还不错之类之类的”,这也是双方的一个默契。
当然毛大导不可能直接问领导有没有这回事,转头马上找了人跟领导身边办事的人打听打听。
打听的人回复他说:宋旖旎没真正搭上领导这条线,她只是跟他底下的人联系上了,底下的人答应她,只要她真选上了,就给她报上去,现在这事儿都还没报到领导那儿去。
毛大导想,小宋这个丫头可真是厉害!连白龄和自己都敢糊弄。夏颜比起来就有点儿傻了,难怪被挤出了院团。
毛大导倒也没打算直接到白龄那儿说这事儿,毕竟宋旖旎也年轻漂亮嘛。
何况小宋嘴那么甜,每天也是跟在自己后面“大导,大导”的左叫右叫的,那叫得叫一个甜得嘞。
对好看的姑娘,大导都是怜香惜玉的。
自己没必要在白龄面前告状,搞得宋旖旎难堪。
他还是直接去跟她私下谈好了。
宋旖旎被吴大导逮住了,拆穿了,那肯定是很不高兴的,也就对毛大导不怎么客气了。
就你谁啊?
你毛霖顶了天也就一个编舞的,不是?
大家看你有才华,尊称你一句大导,那不代表你就真有权有势。
你又不给我编,那我也不怕真得罪你。
宋旖旎于是笑笑说:“噢,大导!我有信心,只要“蝶恋花”选上我,那笔款子就会批下来!
她顿了一下,又说:“而且吧,就算我那笔款子没到位,白老师也绝对不会要夏师姐跳的。
因为白老师根本就不会允许任何人比她跳得好。
大导,不是我说你,假如你真是为了林师姐着想,你就不应该在白龄老师的地盘可着劲儿捧夏师姐,给她排舞比给白老师还用心。
话说白老师辛辛苦苦的带舞团,排这么一个舞剧,怎么?她难道是想让她的搭档超过她的锋芒么?”
毛大导被宋旖旎忽悠了一次了,他肯定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话,他得再去跟白龄谈。
白龄正在排舞室旁边的休息室呆着。
她在舞蹈上一向非常刻苦。
休息室和排练室都安排在一起,以便随时想到新的点子随时练习。
结果毛大导一个人噼里啪啦的讲了一堆,李云抱着保温杯静静的听着,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
“不管夏颜这次能不能演主角,她留在我的团里,对我和对她都好。”
这下,他终于搞明白了白龄的意思。
她是不要夏颜演“蝶恋花”的角色,但希望夏颜不要走,留下来演她以前所有演过的角色的b角,舞团总是要营业的嘛。
以白龄的年龄和身体条件,来不了营业性演出了,这个得交给年轻的,夏颜又是专业舞蹈演员,不业余。
而白龄则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新作上,继续进行创作。
她以前的作品再交给夏颜演,那也是夏颜的经典作品,夏颜演得再好,那也不是她自己的作品。当日六个学员进决赛,白龄谁都没有挑,她只挑了夏颜,并把她带回家里。
根本原因是夏颜年龄在这里了,快三十岁了,她还没有平台,没有自己的院团,是最佳人选。
像宋旖旎他们其他五个人,都有自己院团的,她们根本就不会跟着白龄长期混,参与这个舞蹈,她们都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履历增加一笔:哎呀,我曾经和白龄这样的舞蹈家合作过,项目完毕后,她们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院团去的。
只有夏颜符合这个要求,没团,年纪也大了,而且看起来也没什么心机,挺好管的。
所以白龄尽心尽力的教夏颜最多的自己的舞蹈,不怎么教别人,那都是为了让夏颜日后能演,能有票房。
而夏颜学了很多白龄的舞,只要她不继续给她演,那就全部作废,这段时期全部白学了。
白龄的舞蹈是有版权的,夏颜不是她的人,就没有资格跳她过去的舞蹈。
所以白龄才有了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她留下来,对她对我都好。”
毛大导回过神来,心里想:这个白龄也真是老巫婆了,机关算尽。鲜果都你摘了,新作品都你来演,让夏颜给你跳b角养活你的舞团,现在你反过来说乖话,还说这事儿对你和对夏颜都好,也是绝了。”
但吴大导也没办法,舞团是白龄的,最后还是她说了算。
毛大导只能话里有话回应说:“那看起来大家对好的定义不同,我不是合适找夏颜谈的那个人。”
白龄抬起头,盯着吴大导的脸轻声说:“你不去,那就可惜了,大导,你是唯一现在能帮她的人!”
毛大导连着被白龄和宋旖旎两个女的玩弄于鼓掌中,很沮丧,调头就走,出了白龄的休息室,经过排练场,不由触景生情:妈的,老子好多年都只收钱不下场排舞了,好不容易看中了夏颜,辛辛苦苦的排了这么一个舞,现在被截胡了!这都什么破事儿!”
一面想一面看到前面竖着个垃圾桶,气一上来,就是一脚砰地踢过去,踢得垃圾桶在屋子里打着转。
白龄坐在休息室听到毛大导在外面发脾气,忽然她笑了,一笑就停不下来,最后笑趴在桌子上了。
她非常高兴,终于报复了毛大导这个老色鬼。
这个鬼迷心窍的老色鬼!天天在我的排练场上跟那些年轻姑娘调情,也不看看这到底是谁的地盘?!你爱留不留!我早受够了你好吗?
排舞场上被男人追逐的日子,白龄也经历过。
哪个女舞者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被人追逐,被众星捧月的,都是一样的。
人当然都会老的。
但很多人是不愿意承认的。
白龄看着手里的保温杯,这时候天气还很热。
她的身体不好,近年来很容易感到寒冷,很热的天气,也容易感到冷。医生也劝她多休息。
但是,可以牺牲婚姻,可以牺牲情感,甚至可以牺牲身体。
一个舞者,只要有舞蹈,只要能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寒冷就能被克服。
一切都能被克服。
无论是寒冷,还是衰老。
她绝对不愿意下去,绝对不愿意给年轻演员让台。
死在舞台上,都是演员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