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条凳里正
乌马镇,是陵州城治下的一座小村镇。总计不过一百五十余户人家,老幼妇孺全部算上也不足五百口人,确实是小了些,以至于陵州城的大官儿们都懒得在此处选一个管事儿的人出来。
于是乎,但凡镇里的人闹了矛盾,都是凭借各自的拳头,来分出个对错。时间久了,乌马镇便自己选了一个管事儿的人出来。
那么是谁呢?自不必问,当然是拳头最大的那位。
“姓卢的,今日我打不过你,明日再来,你可不要逃咯?”
“滚滚滚!”
卢斌不耐烦地甩甩手,回到屋内,躺到狭长的条凳上,准备闭目养神。他当然知道对方只是过过嘴瘾,也只能过过嘴瘾。明日?只怕是明年都不会再来!
“卢斌,给老娘滚出来!你家的小畜生,也太过歹毒了吧!你滚出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啊!你命苦啊!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才刚刚躺下,屋外便又鬼哭狼嚎也似,卢斌不胜其烦,骂骂咧咧坐直了身子,瞪着一旁的卢雨。
见儿子在自己的怒视之下连连摇头之后,便不再磨蹭,抓了条凳一脚,倒拖着出了屋门。
之前在屋内听声音,就知道是东街的母夜叉,此时出了门一看,可不是吗?在她身后,还有五六个壮汉,袖管全部撸到了手肘之上。
小女孩的啼哭声,母夜叉的叫骂声,加上五六个壮汉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传遍了乌马镇的小街小巷。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卢斌的家门口。
“卢雨说了,不是他干的。”卢斌放好了条凳,坐了下来。
“哼!”母夜叉鼻孔喷气,推了一把小女孩,随后双手叉腰,“丫头,你说,是谁把你的脸弄花的?”
小女孩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也不开口,哭得更大声了。
卢斌看清小女孩的脸后,也心有不忍,昨日还遇见过的、好端端的一位小姑娘,此时,白皙的脸上竟多了五六道血痕。
叹了口气,卢斌屁股离了条凳,又回到屋内,再次瞪着卢雨,“真不是你?”
“不是。”
“知道了。”
卢斌的屁股重新回到了条凳上,挥了挥手,朝着母夜叉一行人说道:“走吧走吧,真不是卢雨干的。”
母夜叉一听,不乐意了,扭动着肥大的屁股向前走了两步,右手抓住小女孩的后颈,转了个身,朝着围观的百姓们喊起冤来。
“乡亲们,你们看看哪!我苦命的丫头啊,被卢斌的小畜生打成这样了,他还死不承认啊!左邻右舍们,你们可得替我们母女做主啊!”
乡野小镇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极度平淡。每日里,除了必不可少的三餐之外,最惦记的,就是哪里有热闹可看,一旦赶上了,能高兴个三两日,而且,从不吝啬自己的口水,尽可能地添油加醋,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将事情闹大。
“又不是你亲生的,平日里也不见你爱护,怎的今日良心发现了?”
“哎呦,这也太狠毒了!这,这小姑娘,算是毁了啊!”
“卢斌,你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啊?太缺德了!”
“是啊!大家伙认你做了里正,你可不能欺负人啊!”
“不如让卢雨娶了她吧!”
“对啊!犯了错,可得负责任啊!”
卢斌的屁股,第二次离开了条凳,也是第二次抓起条凳一脚,拖着向前走去。
看到卢斌这般架势,最先挪动脚步往后退去的,还是围观的一众百姓。他们来得快,退起来自然也不能慢。
“十个呼吸之内,还在此地的,我连同这蛮横女人,一块儿揍。”
欺软怕硬,也是这群围观百姓内心的真实写照,见卢斌放了狠话,一泡尿的工夫,便散去了十之七八。仍然留在此地的,姑且算他是一条汉子吧。
“来来来,过来。”卢斌朝着哭泣的小女孩招手。
说来也是奇怪,这小女孩竟然真的朝着卢斌走了过去,嘴里还带着哭腔答应了一声,“好。”
“欸,好,不哭了啊,到屋里去找卢雨玩儿。”卢斌伸出大手,替小女孩擦了擦眼泪。
“姓卢的!你还让她去找卢雨那小畜生?你是要害死她吗?乡亲们,快帮帮我啊,帮我把丫头救回来啊!”母夜叉咆哮了起来。
袖管撸得老高的壮汉们,脚下生风一般,顷刻间便将卢斌围在了中间。叫嚣着让卢斌跪地求饶,好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这些年来,一对一都没赢过卢斌,今日人手足够,还怕他作甚?
卢斌双眼微眯,如同看死尸一般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几人,接着右臂举起,手上的条凳便直直地定在了空中。
“现在滚,还来得及!”
嘶~
壮汉们倒吸一口凉气!
若是抓着条凳一脚,手臂猛抬,自己也能将条凳举起。可是要平举着条凳超过二十个呼吸的时间,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而面前的卢斌,已举了多时,手臂连抖都不抖一下,其臂力之强,可见一斑!
看来这卢斌不简单啊!
几人心中已然萌生了退意,奈何收了母夜叉的银钱,若不上前挥舞几下拳头,事后被讨要回银钱倒是小事,被母夜叉拦住大门问候八辈祖宗可就烦煞人了!
母夜叉的毒舌,整个乌马镇没有不怕的!一旦扯着嗓子叉起腰,就连里正卢斌也很是头疼。
相比之下,就算被卢斌抡上一条凳,也是要更划算一些!
那就上吧!几人对视一眼,便吆喝着冲向了卢斌。
最后的结果自然没有什么悬念,母夜叉气哼哼地骂着壮汉们窝囊废,银样镴枪头,看上去有些蛮力,实际上屁用不顶!
五六个人打一个,连人家的身体都没碰到,便全部被打成了猪头。
壮汉们也不去与母夜叉争辩,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母夜叉见无人可骂,便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双手叉在腰间,往自己家走去了。
连尚在卢斌家中的女儿也不管了,不知是气得忘记了呢,还是根本就不打算再要这个女儿了。
屋外惨叫连连时,屋内却是轻言细语。
“阿玉。”卢雨拧了一方热毛巾递给小女孩,“擦一擦脸吧。”
“鲈鱼哥哥,呜呜呜,你替我擦吧。呜呜呜,阿玉怕疼。”小女孩哭着说道。
“笨!”卢雨收回了手,“我擦你就不疼了?”
“鲈鱼哥哥擦,阿玉就不疼。”小女孩眼泪汪汪地看着卢雨。
卢雨将毛巾重新放入热水中浸透,再拧个七八分干,替名叫阿玉的小女孩擦起脸来。
先是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再去擦那数道血痕。
由于血渍凝固,卢雨在热水中搓洗了一下毛巾后,只拧了五分干,放在阿玉的脸颊上焐了一会儿。
直到擦洗完毕,阿玉一声未吭,只是将下嘴唇咬出了一排牙印。
卢雨收起了面盆与毛巾,坐在阿玉的面前,问道:“是母夜叉弄的?”
“娘亲应不是故意的。”阿玉低声答道。
“笨!你还叫她娘亲?”
阿玉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到卢斌进来,轻唤了一声卢伯伯后,便不再说话。
卢斌放下条凳,查看了一番阿玉脸上的伤痕后,便行至橱柜前翻找起来。
丁零当啷声响了好一会儿,卢斌才翻到了要找的东西,拉着脸走了回来。
“下次要翻我东西之前,先想一下能经得住几条凳!”
卢雨缩了缩脑袋,没有出声。
“阿玉,来,卢伯伯帮你涂药膏,一涂便好,一点儿疤痕都不会留下。”卢斌拔去了手中小瓷罐的布塞,伸出食指挖出了一坨黑黑的药膏。
“欸,真乖!阿玉已经将脸蛋儿擦洗干净了!卢伯伯涂药膏就更快更好了!”
“是鲈鱼哥哥帮阿玉擦的。”阿玉说道。
“哦是吗?他一定是乱擦一气吧,疼不疼啊?”
“不疼,鲈鱼哥哥非常小心,一点儿都不疼!”
“……”
屋内父爱泛滥时,屋外又嘈杂起来。
“姓卢的!有无胆量出来试试卫戍营的拳脚?臭丫头,快出来!”这一听,不还是母夜叉的声音吗?卫戍营?敢情是带了狠角色过来帮衬了。
“卢伯伯,阿玉能不能不回去?”阿玉紧紧地抓着卢雨的手臂,轻声问卢斌,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卢斌不知道如何回答。
“疼……”卢雨龇牙咧嘴地掰开了阿玉的手。
在此间住了十年了,关于阿玉家中的情况,卢斌还是知道一些的。
阿玉的爹是镇里的铁匠,技艺算得上精湛,平日里打些农具、做些弓弩,卖给农户和猎户,日子过得还不错。只可惜阿玉的娘身体羸弱,病了有些年头了,在阿玉六岁的时候,终究没能熬过去,撒手走了。
一年后,阿玉的爹身穿大红绸缎衣服,骑着高头大马,从陵州带回来一个女人,还有装了足有三辆马车的金银珠宝。另有两队甲胄鲜明的军士随行,气势非凡!
只是这铁匠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悦神色,反倒是嘴角下拉,愁眉苦脸。
镇里瞧热闹的人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可信度最高的,还是李伯兴的说法。
毕竟,人家是乌马镇仅有的一间书院里的唯一一位先生。
李伯兴说啊,这些随行的甲士是陵州卫戍营的兵,铁匠带回来的,正是陵州卫戍营庄宪将军的大女儿。
至于这大户人家的女儿,为何甘愿携了金银到这小镇与一位铁匠过日子,李伯兴只是摸摸山羊胡子不作评论,任凭旁人如何催问,最多也只说了一句“不可妄语。”
自那以后,人缘不错爱谈笑的铁匠却鲜少出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水桶也似的腰身,和能叫人耳膜生疼的骂街声,不时地回荡在乌马镇的街头巷尾。
天真可爱的阿玉,也很少欢笑了。
所有人都知道,铁匠和阿玉的日子,不会太好……
此时阿玉梨花带雨,惹人心疼。虽然卢斌很想留下阿玉,但留下了又算怎么回事呢?母夜叉不疼她,但还有铁匠啊,那里才是阿玉的家。
“那就不回去了!”卢雨见卢斌犹疑,私自做了主张。
“太好了!谢谢鲈鱼哥哥!谢谢卢伯伯!”阿玉高兴得拍了两下手。
见此情形,卢斌不忍拒绝,只得狠狠瞪了一眼卢雨,再次拖起条凳出了门去。
待卢斌掩上了门,阿玉才轻声问卢雨:“鲈鱼哥哥,卢伯伯是不是不想留我在这里?”
“笨!明知故问。”卢雨翻了翻白眼。
“那你还留我?你不是说最怕卢伯伯了吗?你不怕卢伯伯打你骂你吗?”阿玉有些担心起来。
“当然怕了!”卢雨靠到椅背上,“不过,总比你回去受母夜叉的气要强吧。”
阿玉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发觉之后又连连摇头,“不行!娘亲的护卫很多,卢伯伯会被打伤的!”
阿玉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站起身来,“我……我还是回去吧……”
“你还是担心你那歹毒的后娘吧!”卢雨也站了起来,往外走去,“要真惹怒了爹,一条凳便叫她永世闭嘴了。”
阿玉闻言,心中一颤,忙跟上卢雨来到屋外。只见十来人身着甲胄,手握长枪,立于娘亲身后。
“卢伯伯!”阿玉跑到卢斌身后,“不要打,我回家去。”
“笨!”卢雨喊道,“这跟你回不回去没有关系,快过来!”
见阿玉不听话,卢雨连忙跑过去将她拉回了屋檐下。
“爹真的要动手了!离远点,免得受波及!”
“不会的!我跟娘回去,那些军士就不会动手。”阿玉挣不开卢雨的手,只能朝着自己的后娘大喊:“娘亲,阿玉跟您回去,不要打卢伯伯!”
“哼!等打服了姓卢的,再与你说道!”母夜叉一挥手,示意身后的军士上前,“可不要打死了,这姓卢的好歹算是这里的里正呢!”
两名军士齐步上前,明晃晃的枪尖指在卢斌的胸前,低喝道:“速速跪下!免受苦楚!”
“卢斌,总算遇到强人了吧!”
“他们有武器,认怂吧卢斌!”
“人家甲胄裹身,你那条凳不顶用咯!”
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看热闹的和起哄的人,尤其是挨过卢斌的条凳的人,此时更是幸灾乐祸。
“退后!退后!禁止喧哗!”另外几名军士举着长枪,喝退了围过来的百姓。
卢斌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目瞪得滚圆,右手中的凳脚与手掌摩擦出了阵阵声响。
卢雨强行拉过阿玉,让她背对着众人。
“速速跪……”
“砰!”
卢斌身前的两名军士,话未说完便倒地不起,头上的铁盔滚落到一旁,手中长枪折断,口鼻中有鲜血涌出。
看样子,怕是活不成了……
母夜叉惊恐至极!想喊,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响;想跑,双腿却犹如生了根牢牢地长在了地上。
围观的乌马镇乡亲们,再无闲情起哄,或坐或蹲,或倚或靠,或哭或喊,乱作了一团。
平日里锄地耕种,家长里短,哪里曾想过有一天会亲眼目睹打死人的场景?
“大荒朝的将士,何时学会了听妇人命令?!大荒朝的枪矛,何时学会了对准自己的百姓?!”卢斌声色俱厉,放下条凳指着一名吓得够呛的军士,“你!速去陵州,叫庄宪滚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