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葬礼
“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徐安平坐在司槿对面,沉默地点了一支烟。司槿抬起头来,顺手拿起一旁的水杯,干脆利落地朝着他泼了过去。
茶水顺着徐安平的脸不停地往下流,她又重复了一遍,“严琴是杀人凶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徐安平的眼眶血红,忽而暴怒,猛地扑向司槿。
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头发,用力地向外拽,“躺在那里的是我妈!是我妈!你别他妈的觉得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难过!”
“你难过?”
司槿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紧紧地盯着徐安平,盯着他和她到底还是相似的脸大声笑起来。
“你难过,好啊,你现在就去把墓地的钱付了,别腆着你这张不值钱的脸问我要钱!”
徐安平的身体僵了僵,慢慢地松开了抓着司槿头发的手,无力地坐回了原处。
他的双手交叠着,托住了他那胖得有些滑稽的额头,慢慢地低垂下去。
司槿眨了眨眼,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她微微发着抖,从手腕上取下了那条发绳,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扎了起来。
她沉默地做完了这件事,伸手抹去了眼眶里残存的泪水。
“奶奶的葬礼,我会全权负责。每一分钱,我都会保证用在奶奶身上。”
司槿站起来,朝着殡仪馆门口走去,“我也会保证,你们不可能从里面获得一分钱。”
遍请亲眷,请法师做法,那都是用来安慰活着的人的。她不需要这些。
“小槿!”
严琴拉着徐之咏的手追出来,看到她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司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她回到了车里。
凌晨的桐安太冷了,她从车里找到了陆放峥的外套,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了里面。
她在这里和奶奶最后道了别,天亮之后要回到这里接她。
仅剩的几个小时里,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司槿重新拿出手机,想要搜索相关的信息,又有泪水砸在屏幕上。
屏幕开始不再不受控制,她试图去擦掉,眼泪却越来越多。
她再一次被悲伤击溃,她发现她现在根本就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忍不住在车里痛哭起来。
世界很安静,她终于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
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她困在陆放峥的那件外套里,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车窗,她从外套里探出头。
车窗外是一个穿着环卫工人服装的老奶奶,她慢慢摇下车窗,老奶奶笑得有些腼腆,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好的,洗得有些发亮的手帕。
“小姑娘,来这附近的人……”
她的笑容里有心疼,“你要好好照顾好你自己,不要让走了的人担心。”
她说完这句话,便挥着手示意她重新将车窗摇上去,“早上冷,早上冷,把外套穿好。”
司槿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她紧紧地捏住了老奶奶递给她的手帕,从车里追了出去。
那个奶奶还没有走远,她踩着高跟鞋,也还是很快就追上了她。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了她怀里。
“谢谢您,我奶奶用不上了,请您务必收下。”
桐安乡村风俗,若是家中老人生了大病,能够幸运地恢复过来,就要在乡下各处散红包,请病神散去。
这是奶奶过世的前一天她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钱,她准备了那么多。的确已经用不上了。
她的希望永远都破灭地很快,她也已经习惯了。
司槿说完这句话,害怕被拒绝,几乎是落荒而逃。她很快地发动了她的车,毫无目的地向着县城中心开去。
一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见那个老奶奶了,她才停下来。重新拿出手机,给许久没有联系的一个人发了信息。
她高估她自己了,她没法独立处理这些事。
出乎意料地,在凌晨五点的时候,纪闻很快就给她回了消息,告诉她他会帮忙把这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的。
司槿的车停在路边,她重新把陆放峥的外套盖在了自己身上,闻着淡淡的都铎玫瑰的味道,闭上了眼睛。
她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夏天的阳光即便为层层树荫过滤过,落在皮肤上仍旧有些灼人。
手机里已经有了新的消息,纪闻告诉她,墓地已经联系好,只要将钱汇入他发过来的那个账户就好。
司槿很快地把这件事做完了。
她把那块手帕好好地收在了车里,奶奶在等着她,她要回去接她了。
司槿再回到殡仪馆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徐家人装饰过了。
艳俗的颜色堆在黑白底色之上,滑稽而荒诞,就像是此刻站在人群中央,为所有人安慰的徐安平夫妇一样。
她戴上了墨镜,径直朝着中央的奶奶走过去。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她将它端起来,目不斜视地朝着门外走去。
徐安平一直注意着她,在察觉到她意图的时候迅速地从人群之中走出来,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小槿,你不能就这样将你奶奶带走!”
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加诸于她的手臂上,害得她差点没有能够将奶奶的骨灰盒端稳。
她抑制不住地自责起来,她真是没用,从那般小的时候长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办法保护奶奶。
“滚开。“她侧过脸去,尽量平静地对徐安平说话。她不想在奶奶面前和徐安平闹得太难看,她会伤心的。
人群之中有个陌生又熟悉的中年女人走出来,“小槿,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爸爸说话呢?奶奶下葬的日子已经算好了,不是今天,你要带你奶奶去哪?”
“你一个女人怎么能抱骨灰盒,这是你弟弟应该做的事!”
司槿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个胖得和徐安平差不多的女人是谁,她是徐安平的妹妹徐安宁。
她是那个在她小时候对她无比刻薄,故意诬陷她偷他们家的肉吃,看着她的儿子追着她,用打火机烧掉她辫子的,姑姑。
有人要伸手接过来她手里的骨灰盒。
“徐思槿,你现在傍上了一个有钱的老公你就得意了是不是?连自己姓徐都不知道了,都是你爸妈惯的你!”
这真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和他争辩了一句,“我不姓徐。他也还不如我有钱。”
如果他方才所说的“老公”,指的是邵川的话。
奶奶是这个世界留给她最后的温情,她不在了,世界便裂开了一条巨大无比的口子,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些。
“都让开。”她今天一定会带奶奶走。
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她被人推搡着,渐渐地有些站不稳,却仍然死死地抱着那个木盒,她绝不会允许奶奶被他们抢走。
她被人推到了地上,人心之中的恨意化成具象的力气加诸在她身上,有人一把抓下了她的墨镜,它落在地上,很快就被愤怒的人踩碎了。
她承受着痛楚,在人群的间隙之中,看到坐在一旁长凳上沉默地抱着头的严琴。
这个女人永远都无所作为,永远看起来无比无辜,永远看起来像是被害者,却其实最是叫人恨之入骨。
徐之咏也坐在她身旁,无所事事地摇晃着他的腿。他胸前的红领巾忽而被风吹起来,他的神态仍然懵懂,目光追了一会儿风,回过头来和司槿对视了一眼。
他忽然从长椅上跳了下来,向着司槿的方向,奋力地想要将那些围着她的大人推开。
一片嘈杂之中司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也许是殡仪馆的工人终于想起来要维持秩序。
那些围绕着她的人都渐渐都被人拉开了,将她搀扶起来的人是陆放峥。
“小槿。”他神色焦急地查看着她的伤口,“我带你去医院。”
她不想在此刻追究他是怎样知道这件事,又是怎样出现在她身旁的。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能够做的只有机械性地维持着紧抱着骨灰盒的动作。
陆放峥带来的还有五六个如他一般的高大男人,徐家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出声阻拦。
他将她安置在了车里,吩咐司机往医院去,司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先把奶奶送去休息。”
陆放峥望了司机一眼。
有人从殡仪馆中追了出来,他们终究离那片嘈杂越来越远。司槿靠在陆放峥怀里,仍旧紧紧地抱着奶奶的骨灰盒。
他知道这是她能陪着奶奶走的最后一段路,没有劝她松手,也没有试图跟她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她的长发,找到了上面的伤口。
流过血了,也结了痂,黏黏腻腻一片。
她的头发扎得太紧,牵扯到了伤口,他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把她的发绳解开了。
她的长发盛放在他手心里。
到达选定好的公墓之后,司槿也只是一个人沉默着走在台阶上,有人为他们引路,帮忙把奶奶的骨灰盒放了进去,重又封好,献上了一束茉莉花。
青山上渐渐地下起了雨,地上开出一朵一朵黑色的花。
“司正兰女士,一生不过七十六载。经历过战乱、家人与爱人的离去,独自将一儿一女抚养长大,又将她儿子那个饱受忽视与折磨的女儿养到了十七岁。”
“她一生之中没有遇见过几件好事,她的一辈子几乎全都是苦难。她今日,永远地长眠在了这里,面朝着她热爱了七十六年的故乡。”
“在青山上,在最高的地方,永恒地为她最爱的,也最爱她的孙女所怀念。”
司槿的身体摇摇欲坠,陆放峥揽住了她的肩膀。他习惯了在心里祈祷。
“帮我报警吧。”
从奶奶墓前离开,在晕厥之前,她说。
她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