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朝闻夕死烟雨人家
一直没有说话的樊升升,上前一步,从袖间取出一方丝帕,递到花清眠跟前。与楚星沉一脸焦急不同,她听奈何神医说了是什么毒,就放下心来,脸上居然带着一丝羡慕,“姑娘,你不知道自己落泪了么?”
花清眠这时才意识到,她抬手抹了抹眼眶,泪痕还润,她谢过樊升升,接过丝帕擦了脸。抬头就见樊升升还在看着自己,就问:“升升姑娘,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樊升升唇边上扬,轻轻摇了摇头,“主……百里公子,他前些时日托我找人做一把伞,说他要送人。楚星沉是个顾钱不顾情的性子,他瞧不出来。可我混迹风月场的,一眼便知百里公子是送给心上人的。如今,见你为百里公子伤心伤神,我只觉得羡慕罢了。”
奈何神医将百里逢集的上衣脱掉,包扎了伤口,他大半胸膛露在外面,花清眠将锦被谨慎地拉到他身上,才起身看着樊升升问:“羡慕?升升姑娘没有心上人么?”
樊升升黑色薄纱的袖摆绣了红莲,她纤纤五指提起来袖摆,放到唇边,掩嘴一笑,“若说有,岂止千千万?淡雪妆楼的恩客都是我心上人。若说没有,真是一个都没有。心上人这个词,怎么会出现在青楼女子身上?好似,该是匹配良家妇女才是。”她眸色暗淡下来,似笑非笑说:“一入青楼,此生再不是良家。”
“可以选的。如果你想为良家,求一心上人,与你是不是来自青楼,有什么干系?”花清眠想将自己所在世界的观点告诉樊升升,只要她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她可以去追求,任何时候都不晚。
她记得原书中樊升升的结局,她死于为百里逢集复仇的途中,书里说“黑莲妖月樊升升卒于月升风起时,她这一生为百里世家而生,为百里一氏复仇而活,可终没能看见主公登鼎皇位……”。
原书中,樊升升并不是百里逢集的八位红颜知己之一,都算不得主角,着墨也不多,可却是花清眠最喜欢的一个女性角色,不娇柔,不造作,爱憎分明,坦坦荡荡。
她已经改变了百里逢集的感情线,如果可以,因她的存在,让樊升升能活下去就好了。
或者,即便不能,也让她在有生之年,为了自己而活着。她眼中尽是真诚,望着樊升升说:“有道是朝闻夕死,这话用在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上,也没半点错处。升升姑娘,何不一试?”
先前发现主公有了心仪之人,樊升升只道主公亦是男人,同淡雪妆楼里来来往往的恩客在风月事里大差不差,无非是对方是佳人,有倾城貌,让这百里公子动了春心罢了。
可到见了花清眠本人,她又觉得自己将人想浅了,花大将军可不是徒有一副好皮囊,她有勇有谋,是巾帼枭雄。
可眼下这番聊下来,她又改观了。她冲着花清眠施了一礼,笑语盈盈道了句:“姑娘说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女子在这里谢过了。”
客栈里的木隔板响了,是楚星沉安顿好了一切。他踏入门槛,对花清眠说:“花将军,外头的人是你的弟弟——花茂世子买的刺客。如今尽数斩杀。旁的话,公子说不当讲,我便不说了。我只有一条,想同你说明白。能否借一步说话。”
樊升升指了指床上,站在一边,示意花清眠她会照看百里逢集。
花清眠同楚星沉走出内室,去了外面的隔间里,“楚阁主,有什么要说的,但讲无妨。我知晓,你和樊升升其实是百里逢集的左右手,他才是你们的主子。”
“花将军倒是直接,那我也不拐弯抹角。”楚星沉负手在后,“我们原先安排了人去花月国救公子的,只是不巧,他被赐给你做面首。这在邺国的风俗里,不啻于在人灵位上洒酒,羞辱至极。原先我们都要杀你以平愤,可公子他不准。你应也知晓,先时公子心里只有复仇,如今,怕是多了一个你。”
楚星沉顿了一顿,有意强调他下面的话,声调比先时更加有力,“你花月国的事情,你们花家内部的问题,我无意去打探。可如今这火烧到了我主公身上,这箭戳在我主公胸膛,我就要提醒一句了。有些身边人,当除就得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花将军纵横沙场多年,不会不知晓。”
“我如今不是将军了,楚阁主大可直呼我名就好。”花清眠强调着这句话。若是放在来清溪镇之前,她也许还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到花月国,继续做她的将军。可来了清溪镇之后,她才发现,她再也不会成为花将军了。
她唇边是一时不察的苦笑,眼中十分坚决,她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满脸煞白病态的百里逢集,似在下着决心,“你说的意思我都懂,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百里逢集昏迷不醒,楚星沉派人里外三层将归云客栈围住,退出了花清眠的房间,只坐在客栈窗前,似个偶然路过的公子,闲情逸致地望着窗外风景。
可樊升升知晓,他楚星沉,只要不笑,就是事态很严重了。而这副面容,沉思深虑,怕是内里已经心急如焚。
樊升升坐在楚星沉对面,“我倒是觉得,先主上留的东西,你可提前给公子了。”
“如今?”楚星沉眉间一蹙,“他此刻沉迷情爱,连性命都可不要了,那等大任,他此生还能行么?”
“你难道忘了先时夫子教过的书么?”樊升升说:“生性凉薄是帝王之命,可不是帝王之术。若要在乱世逐鹿一方,得人心者的天下。”
“他救了个女子,就得人心了?”
“不。是有得失心了,有慈悲心了。先时的百里公子风华正茂,书生意气过多,观察人心不足,不然即便是有人陷害,以他的才智也不至于成为花将军手下败将。”樊升升继续说:“如今你看,主上将都戈公子放到青楼做洒扫仆人,安插人到邺国朝堂搅动风云,派人去南楚找盟友,哪一桩哪一件不都是体现?”
“你啊,也就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岂不是要反了?”楚星沉无奈笑道。
樊升升学着他的语调,打趣道:“你啊,一门心思想着口袋里的金豆子,学堂上不好好听老夫子讲课罢了。”
又说:“你是阁主,最终的决定还是你来做。我只是作为朋友,将我看到的一面讲予你知罢了。”
有人从淡雪妆楼方向跑来,对着樊升升说:“楼主,那个一掷千金的谢公子又来了。”
楚星沉别有意味地看了樊升升一眼,笑问:“又,又来了?今日是这谢公子来求见黑莲妖月的第几日啊?”
那人答:“第五十日。”
“呵!五十日了?升升,凡心可动了?”楚星沉对着樊升升说,“你去吧,这里我守着就是。”
樊升升想着此前花清眠的话,心里生了不一样的心思,她是不是真的可以换一种活法呢。比如,她想做个每日眼里只有柴米油盐的妇人……
归云客栈里。
朝颜的房间,花清眠带着江寻易,敲开了房门。
她坐在桌上,看着低头的朝颜,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江寻易看出其中不妥,“阿简,你这是怎么了?”
花清眠从袖笼中拿出一封信来,放在桌上,指尖落在上头,点了两下,看着朝颜说:“你回越州去吧。拿着这信,杜管家会给你一些银子,你若是想做些生意也罢,寻个人过日子也好,只要不乱挥霍,下半辈子也是够用的。”
“小姐……”朝颜自知自己走漏风声的事情瞒不住了,她本就受着极大良心上的谴责。此刻被花清眠戳穿,竟有些如蒙大赦般的解脱。
“我们的主仆情分就到这里了。”花清眠的话说得极慢,因在强压着喉间的哽咽:“你若伤我害我,只要我躲开了,我还能容忍你。可如今,伤的是我心上之人,这世间为数不多待我真心的人,你不该如此。”
朝颜“噗通”跪在花清眠跟前,攀上她的膝盖,“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姐,我做错了,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弄成如今这个地步。我可以解释的,世子,世子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他不会要你性命,只是稍作惩戒而已……”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发现自己一时迷了心窍,被花茂骗了。
“所以多年前,你入府与我为伴的时候,就是花茂埋下的一颗棋子了?”
“朝颜的命是世子给的,也是小姐给的。世子这些年并没有真的伤害小姐,我……我以为只是透露些消息就可以……”
“呵呵……”花清眠苦笑:“在云城时,我和百里逢集去峪林川,让你去城中打探消息,你那时就去通风报信了,对么?所以,花茂也去了云城?”
“是……”
“所以……”花清眠想了想,“我们在去云城之前住了半夜的驿馆里,头一遭遇见鬼书生时,其实那天鬼书生杀的人,就是花茂派去的人。他当日说那个为首的公子跑了,你以为是花茂?所以你借口去找寻易,其实是去找花茂了?”
“是。”
花清眠望着朝颜头上那颗透着蓝光的珍珠发簪,觉得一切都通了。
原先在越州城时,她赏赐朝颜珍珠,百里逢集就说过,花茂头上有三颗蓝光珍珠最是价值连城。显然,在云城朝颜出去之后,多了这个珍珠发簪,必定是花茂送给她的。
入了清溪镇,百里逢集曾不止一次提醒她,让她小心,可她明明知晓朝颜出卖了她,可还是不肯去面对。
直到这样的胆怯和懦弱伤了百里逢集,她才能决绝面对朝颜。
花清眠感慨着:“可我曾真心将你当做姐妹啊……这些年的情分……他要杀我,你要帮他?”
“是我错了,”花清眠将膝盖从朝颜的手里挪开,“是我纵容花茂做坏事。我该在越州城时,猜到他派刺客杀我时,就戳穿他。我该在云城秦三忠告诉我他是罪魁祸首时,就有所防备。是我的错,我不该一再地念在亲情的份上,觉得他对我的恨,迟早会化解的。亲情,好可笑的亲情!于花氏一族,我真是半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江寻易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说话。他转身望向窗外朦胧的雨,云低江阔,需细细看来,才能望见烟雨中的青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