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盟友
“你别冲动，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决定。”
熊岭坚决肯定地表达，在项景行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正中他的头顶。
有些话，项景行早就想跟熊岭明明白白地讲个清楚，但每每到了嘴边，却又如双被横放在口腔里的筷子一样，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宣之于口，也再难压回心头安放它的黑匣。
“我没有冲动，我只是通过信息茧房这个问题，忽然领悟到一个道理。”
熊岭的目光活泛起来，好似有许多话要讲。
项景行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他指使着还有些笨拙的肢体从输液椅上腾挪坐起，倾身面向熊岭，有些紧张地追问道：“什么道理？你快说。”
“喂、喂，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熊岭见项景行的情绪有些激动，便赶忙伸手扶住项景行的肩膀，帮助他坐稳，而后又轻轻拍了两下，示意他不要紧张。
待到项景行重新坐回到放松的姿势，熊岭才缓缓开口，坦白他的感受。
“人生百态，虽然没有标准答案，但衡量好坏的标尺却好像都是通用的。它竖在每个成年人的必经之地，尽管你只是从它前面路过，就能叫其他看客把你的高矮胖瘦量化得明明白白。普通人想在这根标尺面前活出自己，太难。”
“事实的确如此，先清醒的人，先痛苦。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的，‘认识自己就是一个脊背发凉的过程’。”
熊岭顺着项景行直抒胸臆的感慨发言，又补充道：“但是，景行。我如今才发现，自己应该羡慕你才对。你可以主动放弃大厂的实习机会，还放弃了更多只对应届毕业生开放的机遇，替自己选择一条换了谁看都是离经叛道的赛道……现在想来，你绝不是在逃避，你是在顶住压力和偏见活出自己。反而是我……我才是那个一直在被那根标尺不断审视、衡量、评判的人。”
“咳、咳咳……”
听到熊岭竟然这样评价自己，项景行的面色即刻便显得不大自然，但很快就又被他用咳嗽声遮掩了起来。
“没事吧，景行。要不要我去给你再买瓶水。”
熊岭关切地皱起眉头，刚要起身准备去买水，项景行就将他拉回了原位。
“哈哈……我没事，只是有点惊讶。你怎么把我形容得这么伟岸，好像我是什么逆时代潮流而行的反叛者一样。”
项景行尴尬地自嘲了几句。
他无法跟熊岭坦诚自己之所以选择到冷湖镇火星营地工作的理由是多么的荒诞，不仅谈不上活出自我，这更不是他出于自由意志的主动选择。
甚至项景行对于火星营地的工作本就没有多大的兴趣，若是谈到深埋在背后真实原因，他只觉得有口难言。
“熊岭，如果我发自内心地说……我并不赞成你的决定呢。”
项景行把已经吃完了的三明治透明包装袋捏得噼啪作响，皱巴巴的玻璃纸顺着他手掌揉搓的方向团成了一团不规则的类椭圆形浑浊晶体。
“那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我已经不能再说服自己，继续跟随生活的惯性，蜷缩在这间巨大的、封闭的，当中还充斥着可怕的训导的茧房里了。我要逃离这间可怕的茧房。这是我第一次，自己真正拥有了想要逃离生活的冲动。而不是受那些消费主义毒鸡汤的蛊惑，自以为是突发奇想的，加入什么‘找寻自我’的旅游行动。”
熊岭说这段话时的语速出奇地快，项景行屡次三番想往里随话，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看来你真是铁了心要这么做了……呐，作为朋友，我也没有什么话好拿来再劝你的了。”
“谢谢你，现在终于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熊岭朝项景行举起右拳，项景行也即刻心领神会，举起拳头与他重重相碰。
这是他们所在的篮球队常用的庆祝动作。
“你也打算入职火星营地吗？”
“不然呢？”
“那事不宜迟，你赶紧把自己的简历传一份给我吧。我现在就发给冷湖火星营地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问问他有没有适合你的职位。”
“这你就放心吧，咱们同专业，绩点排名也差不多，他们能收下你，还怕收不下我？”
项景行笑了笑，随口调侃道：“这可说不准哦。”
“哈哈哈，你就放心吧，我怎么也算是二十岁出头，年富力强的壮劳力。就算是到了那边搬砖干保洁，至少也能养活自己不是。”
熊岭的话听起来乐观豁达，但却给项景行带来了许多无形的压力。
“当保洁，去搬砖，亏你想得出来。”
话虽这样讲，但陡然间，项景行感觉自己的喉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塞得满满当当，就像他已经身在干旱燥热的沙漠里，还被迫吃下了十个烤地瓜一样的难受。
“简历文档发给你了哦。”
“看到了，我已经转发给营地的工作人员了。”
“他回复你了没？”
“哪有这么快啊，下载文档最少都要五秒钟吧。”
“诶……你说…你吧……本来说是一个人去的对不对，结果临时临头的，突然做个这样的决定，要带个同班同学一起去上班，会不会给营地的人事工作人员留下坏印象啊。”
“什么坏印象？”
“这、这你居然不知道啊？摇人上班可是职场大忌呀，资本家都是择优录取，可从来不吃捆绑销售这一套啊。”
项景行几乎是想也没想的就回答道：“捆绑销售也得看售卖的货品的质量是什么等级，达没达标对不对。高质量的货头搭配低质量的货尾一起卖，这叫捆绑销售。要是两个都是高质量的货头一起卖，就叫配套成龙。”
“唉，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安慰我。都怪我以前对这份工作的偏见太严重了，你不如直接怪我这样的想法来得太迟了，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我、我……怎么会怪你。”
项景行愣了一下，本来正握着手机等回复的那只手忽然松软了下来。
“嘶——”
从掌间脱落的手机砸到了项景行的大腿上，他耳后的汗球迅速堆积，随着传遍全身的疼痛感滚落。
熊岭可以举重若轻地坦诚自己的偏见，就像在镜子面前褪下一件染上脏污的外套，他的内在依旧雪白，坦荡。但项景行却如同一个身在同一空间的局外人，他躲在镜中之人的视线盲区里，筛糠般地颤抖着，将遮掩真实自我的外套裹得更加贴身、紧致、严实到密不透风。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项景行只觉得眼底发热 ，心里悲伤。
时间会催化他们的融合，最后这件外套与项景行的关系会被他愈穿愈变得深厚，成为他的皮茧、铠甲、棺椁、坟墓。
项景行低下头，攥起半掌覆盖在大腿上，一边揉着刚刚被手机砸到的地方，一边说道：“我没有什么好怪你的，朋友之间不必算得这么清楚。”
“哈哈，那倒也是。”
熊岭听到项景行这么说，随即长舒一口气，心头的郁结当下就消散了许多。
“不过······你送我来医院这件事吧，我确实要跟你好好说声谢谢，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嘿，要论这个，我就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活泼了起来，熊岭往日谈笑时一贯嘻嘻哈哈的口吻就又都恢复了过来。
他指指项景行手背上的白胶布，打趣着调侃道：“要不然怎么说祸福相依呢，你看，你虽然饮酒过量横着躺进了医院，挂了两瓶水，但你因祸得福，这下得了个志同道合的人陪你一起去火星营地工作，一路上你也不孤单了不是，而且你相当于是刚入职就在单位拥有了一个关系特铁的同盟，一个知根知底，默契十足的搭档。瞧瞧，你瞧瞧，这一趟是不是不算白挨？现在这样多好！”
“是啊，真好。”
项景行半是开心，半是隐忧的笑着点了点头。但却下意识地将手翻了个面，遮住了贴着白胶布的手背。
“你对我足够坦诚，这也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当然这句话项景行只在心里对自己说。
“嘀嘀——”
恰好此时，项景行停放在大腿边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迅速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点开了代表新消息的红点。
“怎么样，是火星营地那边的回复吗？”
熊岭急切地戳了戳项景行的肩膀，索要他的回答。
“是，他们对你的简历非常满意。还重点夸奖了你简历里那些参与过校内外医疗公益活动经历，还有你获得的那些编程奖。总之你简历上的荣誉板块写得相当漂亮。他们非常欢迎你的加入，并且还问你，跟我一样入职火星体验舱助理导员的岗位可以接受吗？”
“当然可以！咱们可是盟友哇。”
熊岭再次举起拳头，与项景行重重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