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间幻觉(下)
透过天边远去的些许昏黄如炼的霞光,他看见原本苍茫无垠的黄土色荒漠中,远远伫立着一座院落。
这片被永恒风蚀的土地里生出了一片绿洲,唯有那里生出了星点翠色,生命的符号被黄灰色的围墙包裹,乌木色的窗棂被干燥的热风烘得里外开合,打来打去。
项景行想喊、想吼、想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却感觉喉头抽痛得厉害,一阵阵地发紧,发不出一点声响,项景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在消散,就连吼叫的冲动都仿佛丧失殆尽,他的脸颊似乎也被暮色烤成了焦黄。
眼前的景象被泪水洗刷得变了形状,灰土色的泥海顷刻间翻滚起来,远方天边似有似无的霞光像熔岩般滴落,无数光斑朝他扑朔而来,袭来的滚滚热浪比之前更盛几番,项景行就这样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倒,恍惚之间,脚下的天地都调了个个儿,在他意识回归本体的最后一刻,虚弱地发问,听起来像是梦魇的呓语:“爸,妈,我现在在哪里?”
“我在哪里?”
“嚯哦······你在哪里?你在人民路108号‘幺玖俱乐部’呀。”
熊岭剧烈地摇晃着项景行的肩膀,他的声音穿过梦境与现实的夹层,精准的到达项景行的耳畔。
不过正巧因为熊岭的摇晃,项景行的胃部内容物也跟着有节奏地阵阵翻涌,他还没有彻底清醒就“哇”得一下吐了出来。
“项景行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这小酒量,才喝这么点就不行了啊?”
项景行压根儿没有精神去应付熊岭的揶揄,他一把抓过靠在卡座边缘的垃圾桶,将下巴抵在垃圾桶边缘埋头苦干,颇有要将其灌满的架势。
“项景行?景行?你这样吐下去可是要把胆给吐出来的,你是不是酒精中毒了啊,要不然我打车送你去医院吧,真是的……明早要赶飞机今天还喝得七荤八素的,真够不靠谱的……”
熊岭把胳膊绕过项景行的腋下,扛起他就往医院赶。
从被熊岭架离卡座伊始,景行就像一摊小时候撒多了尿和的泥人,扶住左边他往右躺,搀住右边他又向前栽去。连身上散发出来的胃酸味都与其像个十分之九。
过程的艰难程度堪比湘西赶尸,熊岭甚至感觉他还没有赶尸人来的轻松,至少那些躯体已经产生僵化的尸体们不会东倒西歪,随波逐流。两相一对比,熊岭甚至还推测僵尸们管理起来的难度说不定还比喝醉了的一米八青壮年小了不少。
路上千难万难也总算赶到了医院,急诊科的值班医生给项景行开了瓶葡萄糖输液,每到毕业季,忙碌的急诊科里总缺少不了喝大了酒的青年面孔,头上被酒瓶开了瓢的也有个把。
在巨大的情感汹涌起伏的同时,理性的思考仿佛被短暂地抑制了个彻底。
熊岭环顾诊室四周,又把视线落到身边醉到不省人事的项景行身上,不禁产生了这样一种思考:“与同学朋友分别的不舍、失恋分手、抑或是那些尚未开口就已经结束的失败暗恋带来的痛苦、被年轻愤怒冲动的荷尔蒙氛围感染,你项景行今晚属于哪一种呢。”
熊岭的目光从思考转为审视再然后又变成了不解,大学四年,项景行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他对自己失控的一面,在今天之前,熊岭对项景行的印象一直都是一个始终保持着某种不合时宜的锋利,游走在人群边缘,且不擅长掩饰情绪,是个拥有强烈个性的独行者。
喜欢围坐在篝火旁边载歌载舞的人,沉迷投入于热闹的人群当中的人,是永远也发现不了咫尺于眼前,漂浮在森林中的蓝色磷焰存在的。
而项景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如幽蓝磷火般孤独的个体。他身上拥有一种只能远离人群存在的炽热。
大一入学后的第一个星期,新生们为期五天的军训终于以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拉上了帷幕。
北京科技大学17级计算机科学,一年级三班的同学们,环绕着篝火,完成他们入学仪式中的“最终破冰游戏”。
“喂!项景行,你喝酒吗?”
熊岭从班长刚刚提回来的,盛满冰块的洗脚桶里捞出两瓶啤酒,一瓶直接用牙咬开,怼进了自己嘴里,一瓶则伸在望着篝火发呆的项景行眼前晃了晃。
熊岭的脸涨得通红,被汗水浸透的刘海正在哩哩啦啦地下着小雨,靠近篝火的后脑勺被烤得冒着蒸汽,明明对方是在向自己示好,项景行却没来由的感觉眼前人略微刻意耍帅的样子有点滑稽。
他看了看熊岭手中冰到快冻上的啤酒,忍不住想揶揄一番。
“喝,但能请你帮我打开一下,可以吗?”
熊岭轻蔑地笑了笑,满是得意地收回了举在项景行眼前的啤酒,把它塞进嘴里,用大牙一撅,“滋啦”啤酒的烟雾喷薄而出,卷边的金属盖子也应声落地,熊岭潇洒地将它踢到熊熊燃烧的篝火里,激出星点转瞬即逝的火花。
“嗯······怎么样,这么简单的开啤酒窍门你不会啊?你牙口不好吗?”
项景行接过啤酒,仰起头轻饮一口,沉吟不语。
“嘶······”
“嗯?有什么问题吗?”
“熊岭,你刚刚开啤酒的时候有没有感觉,这个啤酒瓶它······怎么说呢,就是有股子怪味?”
项景行把啤酒瓶抓在手里转了半圈,横看竖看又拉远了些,做出嫌弃状。
“什么怪味,我觉着没有吧······”
熊岭把玻璃啤酒瓶竖起来,举在跳跃的篝火面前上下晃了晃,澄黄的酒液在深绿的容器里变得透明如无物,他观察一番,酒液里除了不断逃逸的二氧化碳气泡,并没有异物存在。
“噢!原来你不是牙口不好,怪不得你刚刚不怎么喝酒呢,你是不是味觉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你因为味觉有问题,所以才说自己牙口不好的?!”
眼见熊岭脸上的表情从疑惑不解变成了某种恍然大悟般的了然。项景行也决定不再带着他兜圈子了,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个两侧带提手的,银色铁箍圈着的木桶,假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如果我说我叫你帮我开酒,不是因为我不会,而是我不想往嘴里塞洗脚桶里泡过的东西,你会被气到冒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