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朋友
贺之宁见她笑得灿烂,愣了一下。流氓?第一次听一个女生这样形容自己,还是如此坦荡的语气。贺之宁也被逗笑了。
“真的,郑欢就经常这么说我。还说我不三不四,没个正型,玩世不恭,衣冠禽兽。”
贺之宁抿着的水都险些喷了出来,看着眼神继续无辜的颜玄声,有被这些词语震惊到。“为…为什么这么说你?”
颜玄声耸耸肩:“说得也没错。以她那种谈恋爱的唯一目的就是结婚的人的角度来看,我这种人确实称得上浪荡。”
“她那种人”“我这种人”,贺之宁能理解“她那种人”,自己也是这种人,却不太理解颜玄声口中的“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颜玄声见贺之宁有点难以理喻地看着她,又笑了笑:“放心,我虽然是流氓,但我从不耍流氓。”怕是这个书香门第的乖乖女要被自己吓到了,颜玄声想,要和她做朋友的话,是不是该换个人设?
颜玄声是想和贺之宁交朋友的,她觉得这个女人的良好气质让她很舒适,相处起来也很放松,也出于岳遥今天的建议,她想和她交朋友。而且贺之宁更是个一目了然的直女,颜玄声也不想再有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了。
“咳嗯,”颜玄声清了下喉咙,恢复了正经的神态,“给我讲讲文学史吧,贺老师。”得换个话题。
贺之宁也很快回归到温婉清冷的样子,忘记了颜玄声刚才的坏笑。
一餐饭吃得不急不缓,贺之宁和颜玄声就新的话题意外地聊得来。颜玄声虽然对现代文学发展进程不够了解,但是贺之宁感觉到她是真的对文学很有兴趣,而且涉猎不浅。
“谈不上涉猎,只是喜欢读书。爱好而已,算不得是理想。”
“那理想是什么?”贺之宁呷了一口酒,问道。
“以前的理想是世界和平,现在的,好好活着。”颜玄声喝完了她的那杯酒。
“嗯,也不冲突。”贺之宁轻轻微笑,“那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本科读了我爸妈选的管理学,后来他们也不管我了,我就去读了国际发展。”
“国际发展?”贺之宁表示疑问。
“嗯,相对冷门。偏社会学、环境学、人类发展、慈善相关吧。”
贺之宁想,原来她关于世界和平的理想,不是随口说说的。“听起来很有意义,能跟我讲讲吗?”
“有意义吗?或许有一点吧。大概也没有,我不知道。”颜玄声的脸上似乎显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眼神也暗淡下来。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一个八岁的女孩子。”
贺之宁将双手拢起,放在桌上,仔细地听着。
“她叫卢亚,是我在非洲做女童教育研究时认识的。很瘦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她只有四五岁。”颜玄声述说着,“她家住在研究中心隔壁,我在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遇到她,很乖巧。当时我的脚踝被一棵植物刺伤,她告诉我那那棵植物很坏。”
“我在那里生活了近半年。蚊虫很多,水源不干净,没有网络。没有研究任务的时候卢亚会来找我玩,她指给我看乞力马扎罗山,教我打她爸爸的手鼓,她还给我分享她的饼干,是土做的饼干,我说我以后请她吃甜的曲奇饼干。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卢亚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还没有上学,她说她想上学,以后想做医生。”颜玄声的声音流露出悲伤来。“她说她很喜欢我,因为我给她喝甜的水,给她吃对身体好的药,让她洗澡,给她讲好听的故事,关于另外的世界。”
“那后来?”贺之宁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她死了。”贺之宁心头一震,颜玄声的眼睛红了起来。
“死于疟疾。”颜玄声开始哽咽,“她病得很快,很严重,但我不知道。好几天没见到她,我去她家找她,她爸爸带我去医院,我只听到医生说,sorry,idideverythingicould”
贺之宁觉得自己的喉头被什么哽住,说不出话来。颜玄声垂下头喃喃:“她才八岁。八岁前都是好好的,如果她没有认识我,没有喝我给她的纯净水和抗疟疾药,没有频繁地洗冷水澡,或许她还是会好好的。”
颜玄声落下泪来,贺之宁递上一张纸,轻声地说:“不是你的错。”她觉得这句话过于苍白,但是也没有说出更多。
颜玄声深呼吸了几次,擦掉眼泪抬起头来。“所以现在你觉得,我做的事情有意义吗?”
贺之宁哑然,这个问题过于大和沉重,她无法很快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也许有一点,但也几乎没有。我后来常想,如果我当时有很多很多钱,我就可以租一架直升机,送卢亚去世界上最好的医院,或许我就可以救她。和我同行的一位同学,他也得了疟疾,就是立刻飞回m国治愈的。但我,没有救得了卢亚。”颜玄声艰难地又低下头。
贺之宁嗫嚅半晌,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前半生都在安稳地读书生活,没有亲眼见过瘟疫肆虐,没有亲耳听过远方的哭声,没有亲身体会过生命的消散。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上一刻还在与她畅谈文学,下一刻便在缅怀曾短暂出现又猝然逝去的那样一个小生命。贺之宁欣赏她,也开始心疼她。
谈到了这样沉痛的话题,这餐饭在食不下咽中结束。颜玄声平复了情绪,觉得今天实在是说了太多话。
“我买好单了,我们走吧。”贺之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颜玄声拉了回来。点头,和她一起离开了餐厅。
“抱歉,给你讲了这些。很久没有跟别人聊起卢亚了,今天突然很想她。”颜玄声哈着白气,“不要太沉重,卢亚一定在天堂过得很好。”在之前,颜玄声只和她的前一位心理医生谈过这件事,她的自责与无力已经在一次次心理疏导中缓和许多,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同贺之宁讲,或许是因为今天开始了新的心理咨询,或许是因为贺之宁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贺之宁说:“玄声,不要苛责自己,卢亚和你做朋友一定很开心。”贺之宁唤她的名字,声音真挚。
“是啊,小孩子很容易开心的,她开心过。”
二人走到车边,才想起颜玄声喝了酒。
“叫代驾吧。”贺之宁说。
颜玄声摇头,“算了,也不远,我明天再过来开吧。”她看看贺之宁,“介意走回去吗?我想走走。”
贺之宁说:“好。”她也想和颜玄声走走。
颜玄声的大衣敞着,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衣摆随她手臂的幅度前后摆动着,她低着头,时不时踢动地上偶然出现的小石子。
贺之宁看着她略为凌乱的及肩碎发,想着,这时候又像一个小孩子了。今天之前,贺之宁都以为颜玄声是那种从没吃过苦的富家千金,没想到她有如此不一样的人生阅历。突然对这个人更加好奇。
“玄声,你今年多大了?”贺之宁发问。
“二十二。”颜玄声揉了揉鼻子。
贺之宁:“这么小啊。我要大你六七岁。”颜玄声的年龄比她预估得要小,有点意外。
“还好吧,大家都是成年人。”颜玄声倒是不在意的样子,“不过你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我们指的是她和郑欢。
“可不是小嘛,这么年轻就硕士毕业了。我弟弟和你同龄,还在读大四呢。算一算,你十六岁就读大学了?”
“上学早了点,小时候跳了级,差不多十五岁就被扔国外读书了。后来读完研究生后生了场病,休息了一年才回来。”
“生病?很严重吗?现在养好了吗?”贺之宁有点担心,联想到她刚才讲的在非洲的经历,不禁想她能不能在冬夜里这样敞着大衣行走。
颜玄声看到她的神色,灿烂地笑了一下:“基本好啦,不影响日常生活。”还好贺之宁没有问她生了什么病,否则气氛又要变沉重了。
贺之宁看着她的笑脸,似乎有点刻意,没有她早些时候说自己是流氓时的坏笑看起来自然。她又不禁泛起点心疼,那么小的年纪就去了国外,还生了病,一定经历了很多,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她。
“那你,这些年是自己在国外生活还是?”
“嗯。”
“不会孤独吗?”贺之宁忍不住继续发问。贺之宁从未离开过家,就连上大学也都会每周回家,她没有机会体会独自一人生活的感受。
“开始挺孤独的,不过很快也就适应了。有段时间自己过得也挺开心的。后来交了朋友,也交了女朋友,分手后反倒不再适应孤独了。”颜玄声突然看向她:“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贺之宁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问句,她的朋友不多也不少,大家都是自然而然地交往起来,成为了朋友。没有人会这样去询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倒是有人向她表白是会说类似的话,但是交朋友又不是谈恋爱,这个问题不免让她觉得奇异。
“当然愿意。”贺之宁看着颜玄声带着稚气的眼睛,“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
颜玄声听到她肯定的回答,把脸转回前方,轻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怪矫情的。“我只是觉得,我们认识不久,我今天就跟你讲了很消极的东西,怕你有心理压力。”
“不会的,我很羡慕你行的万里路,我也很愿意听。”
“那贺老师,能不能也给我分享一些你读过的万卷书?”
贺之宁的学生都叫她贺老师,但颜玄声这样称呼她,总觉得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谐谑。“没问题,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列个我喜欢的书单给你。就怕你都读过了。”
“不会的,你列的书单,我有读过三本都算你输!”颜玄声的心情终于彻底恢复如初,有心思调侃起来。
贺之宁笑得很温柔,发自内心地觉得,认识了颜玄声这个朋友,是这个寒冷冬天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