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黑风高
夜凉如水。行宫湖边，柳条被风轻轻吹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叶流云遣退侍女，独自坐在花榭内。她垂首调试着琴弦，随意拨弄了几下。
曲音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被清凉的风携向远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待一曲奏罢，她抚着仍在微微颤抖的琴弦，双眼轻轻落在湖面，眼神幽邃。
一阵掌声突兀的响起，随即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却辩不明方位：“久闻四公主琴声一绝，今日一闻，方知不负盛名。”
叶流云抬眸，目光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她并不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是望着微漾的湖面，轻声说道：“阁下夜闯行宫，就是为了听本宫的一曲琴音？”
“有何不可？佳人一曲，万金难求。更何况我今日听公主琴音，其中似有万般愁绪不得开解，听罢实是不忍。不知今日，在下可有幸做一回解琴人？”
“既要解琴，阁下何不现身与本宫见面？”
男子轻笑了一声：“既是琴音，我闻声便是，何须现身？”
“在下听说，公主前些时日曾微服出宫，对一位江湖中人一倾芳心，而陛下得知后欣然答应了这桩姻缘，今日理应先恭贺公主觅得良缘了。”
“良缘？”叶流云垂眸，脸上显露出一丝讥讽，“阁下认为，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能称得上良缘吗？”
“哦？从未见过？如此看来，坊间的传言并不是真的了。既不是公主之愿，那想来应该是皇上的意思了。想必公主所烦忧的也正是此事。”
叶流云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阁下不正是为此事而来吗？”
男子也不遮掩，大方的承认了：“既然公主知道，那在下也不必拐弯抹角了。今日在下来此，是想问几个问题，还望公主能回答于我。”
“但说无妨。”
“公主……有想过反抗吗？听闻北凉新王继位不久，意欲派使臣前来求亲，公主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公主不答应皇上的赐婚，那必然会被送去和亲，想必公主定然不愿。既然二者皆非所求，为何不想个办法？比如……逃出宫去，只要公主点头，我现在就可以带公主离开。”
叶流云眸中似乎燃起了一丝光，但转而又熄灭了，她摇了摇头，声音中隐藏着无限悲凉：“本宫的命，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今日本宫若一走了之，只怕整个行宫的人都会为此陪葬，江湖也势必不再安宁。本宫不过一薄命之人，何必连累他人。”
“公主倒是仁厚。只是公主当真甘心一生命运为他人所安排？公主定然已经猜到了在下的身份，此番婚事，公主不愿，我也不愿。我知道公主有诸多身不由己，所以我此番前来并不是要求公主拒婚，而是想做一个交易。”
叶流云眼眸微动：“愿闻其详。”
“其实你我都清楚，这婚事推脱不得，是因为这是皇上的意思，而皇上此番安排必定有所图谋。我不希望皇室的手伸进江湖之中搅动风云，想必公主也不愿做两者碰撞之下的牺牲品。
我可以保证你婚后无忧，我萧家乃武林世家，虽不如皇室显赫，但也绝不是寻常宵小能够招惹的，在我萧家，你无需看他人脸色，被他人当做傀儡，我与你也可以只做一对表面夫妻。
而作为交换，我希望公主能够站到我萧家这边，不求将皇上的计策和盘托出，但至少请不要做出有害我们萧家乃至整个江湖之事。
公主也不必忧虑，皇室的手伸不进萧家，我保证没人能动你，只要处在萧家的庇护之下，你就是彻底自由的。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叶流云沉默了，良久后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反问：“本宫有选择的余地吗？”
“你没得选。”她的确没得选。她只能在和亲与嫁给萧遥两条路中选一条。
那个新上任的北凉王还是王子时，就因残暴嗜杀而凶名赫赫，曾有一个西域小国送去过一个公主和亲，只是那个小国公主刚到北凉王城，连王子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王子下令斩首，其首级被悬于城门之上直至腐烂。
叶流云若嫁过去和亲，虽不至于被枭首示众，但也必定不会好过。嫁给萧遥，或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更何况以皇上的态度，她甚至连那和亲的路都没资格选。
叶流云苦笑，“本宫没有选择，你也没有。所以这根本不算交易，而是契约。”
“那……公主可愿答应这个契约？”
“同样的话，本宫也要问你。若你能做到如自己所说，本宫自然也能答应。”
“我行事素来光明磊落，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能做到。若公主愿意与在下互相合作，我自然也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公主的安全。”
叶流云微微一笑，难辨喜怒，“既如此，本宫又有何理由推辞呢，既然一切已成定数，那自然要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男子语气轻快了许多：“公主果然是明白人，日后我们之间的合作也定能很轻松。在下的目的已经达成，公主烦忧之事想必也得到了开解，那么在下就不多叨扰了，我们日后再见，先行告辞。”
几只寒鸦惊起，随后夜色又重新归于平静，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叶流云望着夜空出神，嘴角浮现出一丝冷意，喃喃道：“但愿……你不要为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
……
萧遥在行宫外踩了一天的点，总算是把守卫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如她料想的一样，皇帝不来行宫避暑的时候，这里的守卫就很松散。
在踩点之余，她还顺便打听到了这位公主的一些事。
公主的母亲原本是行宫的一位扫洒宫女，被皇帝临幸才生下了她，按大夏祖制，她的母亲是不能被接进宫封为嫔妃的，但也不能再嫁他人，公主本人也不得踏足宫内半步。
那个公主长这么大，连自己亲生父亲的面都没见过，而其母亲积郁成疾，也变得疯疯癫癫的。虽说行宫里衣食不愁，可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也着实可怜。
她还打听到，每朝都会有一两个这种出身的公主，似乎是历任皇帝有意为之。
历来这种出身的公主，从来只有一种归宿，那就是变成政治的牺牲品。
她们要么嫁给别国国王和亲。那些国王大部分都能当公主爷爷了。
有一个公主嫁过去没多久，老国王就病亡了，而新国王继位后贪恋公主的美貌，但又早就立了王后，于是就把公主纳为了妾。
堂堂大夏王朝的公主，不仅侍奉了两夫，最后还当了个小妾，可谓屈辱至极。
要么就嫁给有功勋的武将以安臣子之心，同时作为宫中眼线。
然而嫁给武将的公主只有一个，后来那个武将谋逆，把嫁过去的那个公主杀了，也许是此事让宫中意识到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并不能对臣子起到多大的约束作用，往后便再也不将公主嫁作此用。
总之，她们的结局没有一个是好的。
而这位公主，如果不嫁给萧遥，大概也要走上她们的路。
于是萧遥改变主意了，她本想直接找公主商量退婚，但她发现这根本就不可能，她原以为公主再不受宠那也是个皇嗣，总归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但现在看来也只怕是人微言轻。
当然，也有恻隐之心作祟的缘故，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上一条注定悲剧的路，所以她决定答应这个婚事。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顾虑，她确定自己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位公主，那所谓一见钟情的话纯属无稽之谈，而这谣言，她猜测很大可能是皇上授意散布的，为的就是堵住悠悠之口，而他如此大费周章的把公主嫁过来，目的绝不可能单纯。
所以她要想个万全的对策，既能让公主脱离苦海，又能应对皇上后续可能的动作。
她最终还是决定去探探公主的口风。好在潜入的过程很顺利，跟公主交谈的也很顺利。她当然不可能指望这所谓的契约真能有什么约束力，只是借机试探一下这个公主的想法罢了。
不过试探的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她本以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应该会是个逆来顺受、毫无主见的人，然而叶流云所表现出来的却是格外的沉稳自持。
这也算合她意，不管怎么说，至少叶流云不是那种甘心被利用的主，这样一来，如果说皇上后续想要借她的手达成某些目的，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叶流云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至于未来如何，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她很有信心，一切都能在她的掌控之中，至少在萧家势力范围之内是如此。
她又在京城逗留了几日，搜集了有关当今皇室的一些信息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回了萧家，赐婚的圣旨应该很快就会到了，她唯一能做的，也只剩下等待而已。
萧家所在的屏州，离京城不过半日的路程，所以萧遥的父亲萧光霁早早便知道了赐婚的事。
本来，他甚至都做好了跟朝廷死磕到底的准备，毕竟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自己女儿更重要，所以在听到萧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后，也着实有些惊讶。
他轻轻摸着胡须，眉心有些忧虑，“你当真决定好了？她毕竟是个外人，有几分可信度？你与她虽只是表面夫妻，可日后毕竟要朝夕相处，若是她知道了你是女子，并且泄露了出去，将会招致无尽的麻烦。”
“我都想好了！放心吧爹，我有分寸的。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我可以肯定，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与他人的。而且……”萧遥突然乖巧地挽住萧光霁的手臂，乌黑的双眼充满希冀地看着他，“这不是还有您嘛……”
萧光霁一脸无奈的朝萧遥脑袋轻轻拍了一下，哭笑不得：“就算是相识数十载的人，也会有看不透的一面，何况是只见过一面之人。也罢，便随你去，若真到了无法应对之时，务必告知于我。她虽是王孙贵胄，我萧家却也未必怕她。”
萧光霁此言并非托大。萧家，是江湖最大的武林世家，虽以家族的方式存在，可其功法自成一派，族内弟子万余人，足以称得上武林第一大宗。
但能让萧光霁如此有恃无恐的，还是萧家的下属势力：朱雀盟。
朱雀盟的盛名，不仅江湖中人，即便是平头百姓，也多少知晓一二。
朱雀盟原本只是一个雇佣兵组织，但后来逐渐壮大，其名下可供调用的雇佣兵越来越多，朝廷虽将其视为威胁，但又难以铲除，鉴于当时匪乱肆虐，而朝廷又囿于边患人手不足，于是干脆找到当时的萧家家主，选择合作剿匪。
自此，凡大夏境内所有的匪患，都在朱雀盟的剿灭范围之内。
而历任武林盟主，也往往需要借助朱雀盟的力量才能履行职责，可以说，只有当武林盟主为萧家中人时，他才能真正拥有实权。
虽说在大多数普通人的眼中，所谓的武林世族也就是稍微大点的匪寨，可若把江湖中的顶尖高手和各大势力聚集起来，也足够与朝廷分庭抗礼。而萧家，可以说是唯一有这号召力的存在。
“知道了爹，您就放心吧。”似又想到了什么，萧遥又抬头看了看萧光霁，“对了爹，您是不是……该给我收拾间婚房出来了？”
萧光霁闻言，低头瞪了她一眼，手臂一振甩开她的手，佯怒道：“圣旨还没下来，急什么？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收拾妥当，剩下的，我自会给你办好。”
萧遥怏怏地松开手，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成亲哎，她这一生，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次，虽说是假的，可还是值得好好期待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