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再一
休息了几日, 勤劳的打工人刁书真拄着拐杖回到了沟宁镇派出所,没想到刚开头就迎来这么一天惊天大瓜。
和同事们寒暄过一圈,直到例行的晨会开始, 都没找到一直坐在上首的侦察队队长付青云。
“付队还没出院?”刁书真问旁边的小陈, 奇怪道,“不应该啊。”
“据说因为他因公负伤,分局那边将他调了回去,814案现在就由陶队牵头负责。”小陈遗憾地回答道。
刁书真扎了眨眼睛, 微觉诧异。但是她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在懂行的人眼里, 814案说不上好破。现场几乎没有物证, 监控也帮不上什么忙。
好在唯一的线索挖出了个非法的人体器官买卖组织, 涉案金额巨大。
又撞了大运抓到了a级通缉犯刘强, 这可是一件绝大的功勋,是以后晋升的绝佳资本。
这么说,付青云现在退出,是抱着功勋走的。
要是他留在这里,未必就一定能侦破814案。而手头上有悬案没破, 就算不是仕途上的污点, 也绝对是晋升的路上的绊脚石。
毕竟, 现在大案要案少, 大家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冒着风险破了悬案固然是锦上添花, 可是没有,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大不了多熬几年资历。
所以付青云见好就收,以因公受伤为由退出本案的调查,将这个烂摊子交给陶燃锦, 可以说相当精明睿智。
当然,求仁得仁,想必陶燃锦也欣然接受这个安排。撇开世俗的功名利禄不谈,对于她来说,终于能有一个机会能真正放开手脚做事了。
这次晨会的重点是总结近期的工作成果,以及讨论814案的后续侦破工作方向。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直到散会,都没有找到什么新的思路,案件陷入了僵局。
散会之后,刁书真拄着拐杖,敲开了陶燃锦办公室的大门。
见到她回来,陶燃锦显得兴致很高。
“看样子宋法医把你照顾得不错。”陶燃锦笑了起来,“恢复得这么快,脸色比以前都好了不少。看样子我办了件好事。”
这可不,以前刁书真是熬夜看百合本子看书,费脑子又伤眼睛,还有纵`欲过度的危险。自从宋玉诚来了之后,她是被压制得死死的,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还有营养餐吃,连皮肤都好了几分。
原来就是你撺掇她来的啊。
刁书真饱受对方的“欺压”,暗搓搓地翻了个白眼,附和道:“是啊,多亏了宋法医呢。”
“说起来那天还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可能要被刘强扎透了。”陶燃锦心有余悸道,“谁知道公`安部通缉的传销组织头目,居然会藏身在这里。说实话我们都以为他早就卷款逃到国外去了。”
“我对他还真的蛮好奇的。”刁书真摸了摸下巴。
“嗐,也是机缘巧合。”陶燃锦摆了摆手,“刘强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们警方布下了天罗地网找他。他哪里敢拿着那些赃款去花天酒地地消费,反而一个劲儿地往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钻。”
“他相当精明,据说有次身上携带有上百万的现金,用假身份证坐汽车连跨三个省。别人看他像是个进城打工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背上背个麻布袋。”陶燃锦说,“谁会想到他的麻布袋里都是百元大钞的叠成的砖块呢?”
“妙啊。”刁书真眯了眯眼睛。
“至于为什么会被‘骗来’当人体器官买卖的供体——大概是警方追得急,不得已逃到沟宁县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他在网上碰巧认识了四处物色肾源的中间人钱某,正好在这么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暂且避上一避。”
“反正他原本是传销组织的龙头老大,身上有刀又有钱,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非法组织呢?”
“没想到我们居然会查到那里,顺便把他给摸了出来。”刁书真笑眯眯道。
“是啊,这都是根据现场那根纱条来的,在我们24小时不间断的蹲守和仔细的摸排之下,我们调查到中心医院的吴某和中间人钱某私下达成了协议。钱某负责物色肾源,而吴某负责提供患者的信息。患者出钱购买肾源,由他们将钱转交给供体,差价则中饱私囊。”陶燃锦愤然道,“他们先是靠骗,说人有两个肾,捐掉一个没有关系,可以拿出去卖钱,不会有损健康,骗得那些急于求财的人。把人骗过来之后,还雇佣了打手,非法拘禁这些受害者。”
“这些人真的是罪该万死。”陶燃锦砸了一下桌子,怒道,“医院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本来就监管不严,还出了吴某这么个监守自盗的败类。”
“医院也只能进行形式审查。”刁书真摇了摇头,无奈道,“至于患者和捐献者到底是不是真的亲属,这谁去核实啊?他们也是钻了这个的漏洞。”
“陶队,我们是警察,重点还是在于侦破悬案,至于其他的社会上的顽疾和漏洞我们暂时有心无力。”刁书真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皱眉道:“可事情的奇诡之处就在这里。既然纱条所指示的线索和814凶杀案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我们顺着完全错误的方向查下去,能查到真的东西呢?”
“这一点我也想不透。”陶燃锦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天意如此吧。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中心医院的吴某自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谁知道我们查一桩凶杀案莫名其妙查到他的头上,事情就败露了呢。”
“但愿如此。”刁书真可没有陶燃锦那么乐观。直觉像是早期的龋齿,看不见端倪,却在冥冥之中用隐约的不适提醒着她,这里面有可能隐藏着一个今天的秘密。
“对了,陶队。”刁书真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来这里的本意上,“不怕你笑话,这是我关于814案凶手的画像。”
“小刁你真人不露相啊。”陶燃锦嘴上玩笑,却极为郑重地从刁书真手中接过了那张薄薄的a4纸。
“凶手,男性或者女性,身高175-185厘米,好奇心旺盛,可能是小众性向。独居,开陵市本地人,可能具有专业的医学背景知识。嗜好杀戮,其青少年时期已在亲近的人暴露这一特性。但因其伪装能力和自控能力极好,在人群中反而有‘老好人’的称号。与父母关系疏远……”
陶燃锦越看这幅画像,她弯起的嘴角像是坠了铅似的,渐渐下沉。她盯着这份画像,目光像是要在这张纸上穿个孔,久久沉默不语。
“这不可能。”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陶燃锦才开口,声音晦涩沙哑。
“陶队?”刁书真微觉失望,但尚在意料之中。让她奇怪的是陶燃锦的面色——这不像是一个警察看着尚未逮捕的犯罪嫌疑人,倒像是、倒像是——
刁书真说不出个说以然,只是觉得摸不着头脑。
“先搁下吧,这是个新概念,我需要思考消化一下。”陶燃锦勉强笑了一下,将那张纸压在了书桌下面。
“陶队,如果您真打算按心理学画像来调查,请一定要尽快。”刁书真微微摇了摇头,觉得言尽于此,“我担心类似的案件会再次发生。”
陶燃锦略略颔首,面上的神色却相当的心不在焉。
但刁书真从她后撤转开的身体语言中看出,她并不会按照自己的建议来进行调查。
既然话不投机,她撑着拐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就在此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陶燃锦开了免提键,在两人惊怒交加的目光里,指挥中心的声音播报道:
“开陵市东区岭坡路144号工业大学后山园区发现一具男尸,现已封锁现场,请速速赶到……”
陶燃锦握紧了手机。
刁书真对她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开陵市工业大学新校区,位于沟宁镇辖区之内。其主要分为三大板块,医学院、理工学院和人文学院。这里十分荒僻,坐公交去市中心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据说,有新生来此学校报道,误了白天的班车,只能晚上坐着最后一班公交车来。没想到,车辆越开路上越冷清,最后停在了一个荒无人烟,和墓地一般安静的地方。
该生吓得连夜退学,重新回去复读高考了。
虽然地理位置偏远,在这里上学简直和流放似的。但此大学的教学质量还算不错,有不少专业都是“双一流”的专业,高考的分数线经常超过重本线五六十分。
因校方要求将此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她们特意没开警车,一行人挤在刁书真租来的一辆极其破旧的五菱宏光上,那场面别提有多滑稽了。
最后宋玉诚忍无可忍,特意将伤员刁书真给提溜出来,安顿在自己刚买的新车上副驾座上。
陶燃锦一行人穿过粉笔画成的警戒区,走了进去。
不得不说,校区大而荒凉也有难以预料到的好处。
比如现在,尸体挂在学校后山的枝叶茂密的榕树林深处,一时半会儿暂时还没被学生发现,出现什么令校方难以公关的大新闻。
榕树多须,垂下来的气根往往能再生发成另一棵新树,彼此之间缠缠绵绵勾勾连连,一棵就能生长成一大片,形成近似于热带雨林的景观。这里最中心的那棵榕树已有千年的历史,是国家保护植物。
越往里走,道路就越崎岖。陶燃锦小心地拨开面前的榕树气根,跳开脚下的树根,身手敏捷。刁书真可就有的惨了,拐杖是不是陷在缠绕的树丛里。不得已靠着宋玉诚的帮助才赶上大队伍。
“死者的身份核实了吗?”陶燃锦问。
“是我们年级的一个学生。”工管的辅导员叹了口气,“护林员报案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就确认了。”
死者张明尘,男,23岁,是开陵市工业大学公关管理学院的学生会主席,今年大三。父母均是省里的教授,家境良好。死者品学兼优,绩点排在全专业前三,身上还有数不清的荣誉。死者相貌清俊,文质彬彬,性格外向,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异性缘也不错,得到过多名女生的芳心,现在是校花这朵冷淡的冬雪玫瑰的男朋友。
听上去春风得意,前途大好,却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了。
“狗娘养的,真的发生第二起案子了!”陶燃锦小声和刁书真嘀咕着,咬了咬牙,“还真被你给说准了。”
刁书真拄着她的拐杖,一向话多的她全程没有搭话,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水汽弥漫的丛林深处,斜斜照进来的阳光在空气中出现了一条明亮的光带,那是极美的丁达尔效应,本该构成清晨榕树林的绝美画卷,静谧安和。
这照进来的光亮,却落到了悬挂在榕树枝丫的尸体之上。
树高约两米五,死者面朝东方,全部的头发被拧成了粗大的一束,拴在一股青色的绳子之上,而绳子的另一端挂在树枝之上。
死者的上身衣服被扯得稀烂,松松垮垮地披在他的肩上。遮挡不住的腹部肌肤,可见一破开的大裂口,伤口极深,流出的血顺着腹部往下淌,凝结成了干涸的血块,令人触目惊心。
死者的身高将近有一米八,加上他并没有像是绞刑架上的犯人那般被吊得极高,所以刁书真稍稍抬抬头,就能看到他那张泥泞不堪的脸。
眉头高耸,眼睑大开,两只眼睛露出了大范围的眼白,暴突在眼眶之外。嘴唇张开,下方的牙齿暴露在外面,像是在死之前见到了令他极度惊恐的事情。
临死之前,他看见了什么?
刁书真拄着拐杖缓缓走近,凝视着张明尘那双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
有无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逝而过,却像是帧数过快的画面,她有限的视觉根本无法捕捉得到,只余头晕目眩。
卑微的。膨胀的。愤恨的。嫉妒的。窃笑的。纯净无垢的。淫`秽不堪的。
最后那一点的轻飘飘的悔恨,如同一片雪白的轻羽飘落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上,融化成渺茫的尘埃,半点痕迹不留。
刁书真头疼欲裂,她弯下腰来,撑在一片的榕树上,粗糙的树皮擦破了掌心的嫩肉。
在茫茫无所依之中,有人将她放在了自己柔软的胸口上。
“姓刁的,你给我清醒一点。”宋玉诚的声音惶急,“别看他,看我!”
她对上了一双黑玉般的眼瞳,温润明亮,泛着莹莹的正道之光。
“没事儿。”尽管刁书真的面色还有些白,但她直起身子笑了,推开了宋玉诚,“哪有的事情,我刁书真可是天王老子都不怕哈哈哈。”
宋玉诚见她恢复过来,也不过多关心,自顾自戴上口罩,戴着手套去检查尸体。
拍照留下现场的证据之后,宋玉诚伸手探进伤口里,做一个初步的探查——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意浸透了她的全身。
“死者肝脏和胆囊,好像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