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侍疾
“……胡母班字季友,泰山人也。曾至泰山之侧,忽于树间逢一绛衣驺,呼班云‘泰山府君召’班惊愕,逡巡未答。复有一驺出,呼之。遂随行数十步,驺请班暂瞑。少顷,便见宫室,威仪甚严。班乃入阁拜谒……”
裴致捧着《搜神记》,正给外祖母讲着第四卷。
三月中下旬正是春光好时,刘老夫人的屋子依旧要烧着炭,但阳光明媚时已经可以微微打开窗子透透风。祖孙俩坐在靠窗的榻上,老人家靠在软枕,看裴致纤长浓密的睫毛如羽扇,投了一层浅浅的影子。
病还是一如既往,一剂又一剂的药下去,也只是稍有纾解,除了裴致刚到衡州时刘老夫人提着精神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三四日来,外祖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沉沉睡着,醒来后便是止不住的咳。
她余光中见老人家没有动作,抬头便看到外祖母用过药后,又沉沉地睡着了。
裴致小心地将毛毯盖在外祖母身上,合上书轻声放在一旁。济兰脚步轻快地上前扶起裴致,两人小声出了屋子。
“娘子,咱们可要回院子?”济兰问道。
几日来她整天陪在外祖母身边,除了就寝外,几乎没有离开过祖母的院子。裴致摇了摇头,弯腰敲敲自己的膝盖,“坐的太久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刘宅不算华丽,但历经四代人,假山叠翠,不乏有几处小巧的亭台,颇是雅致。
“方才卫郎中见娘子为老夫人读书,便让奴婢告知娘子一声,这几日他大概了解了老夫人的身体情况,这会儿正试着改良方子。”
她眼下有些乌青,听见济兰的话,眼睛里带着期许,“真的吗?”
“嗯。”济兰笑着点头。“娘子别担心,卫郎中医术高明,老夫人不日一定能痊愈。”
外祖母的病是积年的老毛病了,若说痊愈只怕有些困难,裴致只盼望着卫郎中能阻止住这病的加重,外婆身子能慢慢好转。
主仆二人沿着小径慢慢走着。
“表妹!”身后忽然有人叫住她。
裴致回头,见衣着绛紫色袍子的刘傅平从不远处走来,刘傅平盯着裴致的脸,见她面上担忧,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来,双目澄亮的犹如宝石珠子,十足地惹人怜爱,“几日不见表妹,怎么这样憔悴?”
“我知表妹孝顺,这几日衣不解带的侍奉膝前,但祖母的病是陈年旧疾了,表妹虽担忧,还需保重自身才是。”
裴致对上刘傅平的脸,看他目光精明,不停在她身上流连,蹙着眉头道:“谢表哥挂念。”
刘傅平没有离开的意思,笑着说:“今日碰巧遇到,不如我陪表妹走走?”
“你今日不忙?”
“来教书的先生今日休息,我也是偶然来到院子中才遇上了表妹。说来,除了表妹第一日来的时候,还是咱们这几日第一次见呢。”
她没回答,沿着小径慢慢走,刘傅平见她不说话,亦步亦趋跟着她,眼睛一转,又道:“表妹赠的那方砚台当真是好东西,石质细腻,不伤笔毫。”
“表哥用着习惯就好。”
她有些劳累,兴致缺缺,刘傅平想起那个庶弟也得了跟他一样的好砚台,暗暗咬了咬牙,“表妹有所不知,我二弟素来不爱读书,那样好的砚台送了他,怕是可惜了。”
方才读了两刻的书,她喉咙有些干。对于刘二郎刘傅宁的印象不深,裴致注意到刘傅平有些异样的语气,联想到第一日济兰告诉她刘大郎似是不愿意刘二郎与他有同样的待遇,裴致有些不喜他这样的态度,轻咳了下,开口:“东西已经赠出,如何使用就便是二郎的事了。”
这话不咸不淡,刘傅平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裴致和济兰穿过廊下,阳光带着暖意,烘的人四肢舒展,可巧,不远处就遇到了刘傅宁。
这孩子步履不停,脸上有焦急的神色,想来是忙着去干什么,冷不防她身旁的刘傅平先开了口,“二郎!”
她被突如其来的高声惊了一下,那头刘傅宁同样如此,闻声脚步顿了一下,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来,随即转身朝两人走过来,谨慎小心地开口:“见过大哥,表姐。”
“先生昨日刚督促完你,现下你不好好在书房读书,火急火燎地干什么去?忙的竟连我和阿致表妹都没看见,这般没礼貌,真是丢我们刘家的人。”
裴致和济兰对视了一眼。
裴致有些疑惑,这孩子好好在另一条路走着,没看见也是有的,刘傅平这般夹枪带棒疾言厉色是做什么?
这个小表弟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容貌清秀,单薄瘦弱,抿了抿唇。
裴致对他的印象是最浅的。每一年来,她与刘氏三个孩子的接触都不多,而其中刘傅宁似乎永远是低着头有些怯懦的样子。按裴致来看,实在没有什么威胁,从前她记得不清楚,但前几日在饭局上也不见刘禧对他有多少关心,对嫡长子刘傅平才是真正的关切爱护。
刘傅平是不满前几日她赠予嫡子庶子一样的礼物?还是单纯地看不上他的庶弟?又或者二者兼有?
“怎么发火了?”她出声,“一件小事而已。二郎,出了什么事吗?”
安抚的语气让刘傅宁有些错愕地看了裴致一眼,很快低下头,“是……是我阿娘病了,府医这几日告假,我急着去请郎中。”
刘傅平看她对刘傅宁的态度很是温和,自己的语气也不情愿地轻了一点,“如此,你快去吧。”
刘傅宁又行了一礼。
“慢着。”她叫住刘傅宁,“白姨娘是什么病症?”
“早起开始胃痛,午间发了高热,现在我阿娘昏昏沉沉,我……不知道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有些急了,脸开始泛起红色。
不是私·密的妇人病症,裴致回头唤了一声济兰:“你带着二郎去寻一下卫郎中吧。”
济兰应下,裴致看他还有些怔愣的样子,开口提醒他,“快去吧,你阿娘还等着呢。”
“表妹真是心善。”刘傅平看着刘傅宁匆忙离开的背影,偏过头来看她,笑着说。
“府中有现成的大夫,何必再多花费时间?”她没有继续向前走,也转身往外祖母的院子走去。“外祖母也快醒了,我先回去了。”
刘傅平忙道,“那我送你回去。”
她摇头,“我还要回院中取些东西,表哥留步吧。”
她住的地方是阿娘刘氏出阁前的院子。多年来刘禧和张氏一直没动这院中的陈设。裴致回到院子中,没有进房间,而是坐在海棠树下。
花骨朵将将要冒出来,海棠树上长着嫩绿的叶子,阳光透过叶子交错的缝隙,投出一块一块光斑。
守着这院子的中年妇人奉上一杯茶,“这树还是娘子母亲幼年时种下的呢,现在算算有三十一年了。”
“您侍奉过我阿娘?”裴致端起茶杯,微笑着问。
“奴婢从前是元娘院中的丫头。元娘从小便悉心养护这树海棠,直到出阁。”
她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树边,手指轻轻摩挲过树干,指下是粗糙的质感,“我阿娘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元娘温柔美丽,孝顺善良,对我们一直很宽和,是当年衡州最好的姑娘。”
“真好。”她喃喃道。
“元娘最喜欢女孩,私下里曾跟我们说,以后若是嫁了人,定要生个女儿。如今在天有灵,看着娘子出落得这样好,定是极欣喜的。”
裴致想,阿娘定然是很爱自己的。
家中书房的宝匣中放着一本画册,描摹了她从出生到成长的所有变化。
会翻身、学走路时跌倒了、给阿翁摘花……
直到记录到了她的两岁,便再没有人落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