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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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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知竢解决完随州事项后,决定提前离开。

    按原本的安排,大理寺,刑部,户部的人带着贪污案的涉案官员先返回长安。李知竢带着护卫到诏州拜访裴公。等出了随州,李知竢便带着一把剑,一匹马,单独沿着从随州到诏州的官道,领先于从长安跟来的一队人马,一路暗访随州附近的几个州府。

    到寒县的修然山庄是一时起意。鸣州淳朴,诏州繁华,城郊茶肆的老翁看他谈吐不俗,人又沉稳,忍不住多聊了几句。老人家敦厚,说了些风土人情,末了还道,郎君若是不急着赶路,可去附近新建的修然山庄看看,都说风景不错,正适合郎君这样的雅致人。

    他与胡柯带领的一行人约定今日亥时过半于诏州和鸣州的交界处相见,从寒县出发快马不到两个时辰。难得空闲的午后,李知竢按着老翁的话,寻到了修然山庄。

    庄子上的风景没有多别致,但钓鱼场修的还算有些意思,他在山庄的铺子里买了一柄钓竿,一管鱼饵,寻了个僻静阴凉的地方钓鱼。

    他还是第一回钓鱼,挂上鱼饵后将钓竿甩进湖里,然后静静看着没有波澜的湖面。

    初春时节,风掠过还有些凉,李知竢心中想着长安的折子,今科士子的名单已经到了他手中,如何授官还需考量后与李彰再商议。

    没过一刻,有鱼儿来咬钩,还是条个头顶大的。他尚有些生疏,收杆的动作快了些,鱼尾挣扎扫过他身边立着的竹筒,李知竢看着一管鱼饵滚了两圈,利落掉进湖中,最后溅起小小水花。

    将鱼放回湖中后,他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鱼钩,到底不比姜太公,李知竢没有不挂鱼饵直钓的洒脱。四下衡量,右侧有个托腮看着湖面的娘子,李知竢便放下钓竿,准备向这位娘子购买一管鱼饵。

    “冒昧打扰,请问娘子这里可有多余的鱼饵?”

    他垂着眼睛,看娘子回头,眸中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乌发雪肤,容色难寻。

    年轻娘子有一瞬间被打扰的怔松,旋即客气笑了下,一双眼生的极漂亮,干净清亮的紧,“有几种,红薯,高粱,还有麦子混合药酒的,请问郎君需要哪种鱼饵?”

    说起自己的饵不够吸引鱼时,李知竢看她脸上起了些抱歉的意思,但并不苦恼,豁达的很。

    大半个时辰过去,李知竢用了裴致的饵后也是一片安宁。裴致暗暗下了结论,看来这一片湖的鱼,的确不爱裴家的饵料。

    起初天色尚好,风光明媚,而后渐渐阴了下来,随之而来风也大了些,裴致的发丝被风吹的有些乱,猜测是要落雨,便轻快地收了钓竿,提着篮子往一旁的亭子中走。

    刚迈出不到十步,果然如她所料,天空飘了雨,淅淅沥沥,前方的郎君也不疾不徐地收了钓竿,拿着东西往亭子里走。

    离亭中有七八步远时,雨势大了起来,裴致手中还有济兰留下来的伞,一旁的郎君却实实在在淋到了雨。裴致放下钓竿和篮子,拿出绣帕擦拭脸颊,抬头见郎君额间虽有湿意,但丝毫不见慌乱,正用袖口拭着额角。

    裴致有分寸,知姑娘的绣帕是不能给的,便好心从篮子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帕,“郎君若不嫌弃,拿这块帕子擦擦吧。”

    李知竢听见她的声音,垂眼看她手中再普通不过的帕子,颔首接过,“谢过娘子。”

    裴致拭干脸颊和手背后,用帕子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她望向亭外时恰好和拭完额头的李知竢对上了目光。

    郎君长的虽好,但看着是个冷面严肃的。目光两两碰撞,静的只能听到雨声。

    嘀嗒,嘀嗒,嘀嗒。

    “……”

    裴致先收回目光,挂着礼貌妥帖的笑容:“春雨日时,草木怒生。方才路过听一位老翁说,今年还未下过雨,想来这就是寒县第一场春雨了。”

    郎君听见她的话,沉吟片刻回答:“但愿是个好年头。”

    亭子中有石桌石凳,两人先后入了座,面对着面,裴致看着亭外的雨,点点头,“应该是的,今年是双春年。”

    这说法李知竢没听过,“可有什么说法吗?”

    她耐心作答,“民间有一句谚语,年逢双春雨水多,年逢双春好种田。今年年初和年尾都有立春,这样的年头雨水充足,利于耕田和作物生长,是丰收年,自然是好年头。”

    原来是俗谚。李知竢颔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往下如何接这句话,顺着本能和习惯开口:“年前随州遭遇天灾,若真是丰收年,百姓今年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与小娘子的对话到此结束也不失礼。他语气和缓,但眼神深远,裴致没有注意到他不显的忧思,听见他的话,也是同意的样子:“随州主耕种,虽经历地动的事,但据说农田没有受到损害。现在粮款归位,房屋建筑正加快重建,等到百姓投入正常的作息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寥寥几句,却听得出对随州情况了解的不少,李知竢难得有些意外:“娘子通政事?”

    她摇摇头,“算不得通,只是了解一点而已。”

    他没什么和小娘子相处的经验,回答时还用着跟朝臣的语气:“却已是难得,娘子如何看待如今随州之事?”

    他的声音有种稳重的感觉,神色又平静,裴致听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有些想笑,随即又将笑忍了下去,声音清婉:“郎君,这般问人,得到的回答只能是陛下圣明,殿下贤德,随州必定民兴物丰的。”

    他怔然,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那点不明显的笑意在她眼里仿佛蕴着光,李知竢被她看的微微移了移目光,“是我问的唐突了,娘子不便也无妨。”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裴致笑了一下,然后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其实天灾突发,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评价朝廷如何,还是要看后续都做了些什么的。嗯……这次出事以后,陛下和三省六部很快协调了各个州府安置灾民流民,同时拨下救灾粮款。伤亡者确然众多,但因为不能预测天灾,所以当时的安排就只好最大程度地考量到生者。再者,灾后办事官吏中确有蠹虫,影响了之前灾后重建的进程,官吏不清明自然是错,好在最后及时止损。这样来看,朝廷做的确然很好。”

    她没忘笑着补充一句:“当然了,陛下确实圣明,太子殿下也确实是贤德的。”

    之前字字句句认真分析,不想最后还不忘补充这么了一句。只是这话听起来属实不像恭维,反倒是小女儿家带着玩笑的坦荡之言。

    李知竢听着,唇边不自觉带了些清透和真实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听人用最家常不过的语气,客观分析朝廷举措。她不似面对他议论政事时满脸严肃的官吏们,说话时表情里带了一点悲悯,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最后弯弯唇角眼角。

    是个灵巧生动的女孩。

    李知竢点头,“娘子说的是。”

    穿过厅中的风吹起她袖口用银线刺绣的忍冬花,露出一小节白皙细腻的腕,李知竢别开目光,看向亭外。

    庄主人有心,在石桌上放置了棋子与棋盘,李知竢回神时见她捻了一枚白子,“娘子擅棋?”

    “不算擅长吧……”她回答,继而看向李知竢,“郎君呢?”

    “略懂一些。”

    她唇角弯起来一个好看的弧度,“那……郎君可愿赐教?”

    她一双眼清亮极了,李知竢微微颔首,手执黑子,裴致执白子,亭内一片和谐,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落棋的声音。

    落下第十六子以后,李知竢和裴致双双得出结论,“不算擅长”和“略懂一些”是对方的谦虚话。

    第一局娘子先行,裴致棋风灵活,见招拆招,而李知竢则是收敛克制,招招间见布局严密。起初两人均是礼貌落子,但棋逢敌手,你来我往间便能窥算出对方的水平,到后来双双用心对弈,彼此不再故作相让。

    方才觉得她灵巧生动,不想心却静。李知竢顺着她的落子下了结论,她的棋艺很是不错,行的是正途,博弈间不阴险不狡诈,每一步走的沉稳。

    李知竢师承闻太傅,不论学识,闻太傅以棋痴闻名。他幼时跟着太傅看了不少棋谱,老人家找不到人陪他下棋就拉上李知竢,久而久之对此不免熟悉。

    “郎君真是好棋艺。”

    下到最后裴致输了三子,她放下手臂交叠在腹间,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真心实意地夸奖着李知竢。

    “娘子承让了。”李知竢道。

    裴致老实回答:“没有的。起初几子我的确是收着落的,可发现郎君棋艺精湛后,便全心全力,输给郎君,是我技不如人。”

    说到自己技不如人时,裴致又说了一遍,“郎君真的很厉害。”

    李知竢对上她一双杏眼,干干净净的目光让人晃了神,李知竢错开她的眼睛,落在棋盘上,收了两人最后落下的四枚棋子。“如果娘子在此处落子,这盘棋是可解的。”

    裴致按着李知竢指尖的轨迹,旋即豁然开朗。

    一盘棋过后,李知竢渐渐消散了些许生疏,裴致一边收起棋子一边问,“郎君说的好一口雅言,是从长安到此处游历的吗?”

    李知竢手上动作不停,“嗯”了一声,“算作远道游历。听闻寒县风景宜人,故而前来。娘子的雅言说的也极好,也是长安人?”

    她七岁前都在长安,后来阿翁致仕后回了诏州,口音一直没变过,裴致回答地含含糊糊,“不是……据说新建的修然山庄可以垂钓,所以来试试。可惜今日钓运不佳,坐了两个时辰也没有鱼儿上钩。”

    李知竢闻言,轻轻笑了下,有点像穿过修竹的温柔清风。落在她眼中,一瞬间有些恍然。

    还别说,小郎君看着严肃,笑起来真是好看。

    裴致收回思绪,李知竢示意她先落子,“话虽这样说,但不见娘子遗憾。”

    “能钓到鱼固然开心,但赏湖吹风,等待着能否有所收获的心情也是好的。左右不是强求结果的事情,何必非让自己懊恼遗憾。不过方才见郎君钓上的鱼,真是好大一条。”

    性子倒明达。

    这一盘相较之前就从容的多,李知竢跟着裴致落子,“其实今日是我第一次垂钓,应该没什么技艺可言,不过庄主人的鱼饵应当是好的。”

    两人目光相对,齐齐真诚地笑开。

    李知竢心头异样地跳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经压下这种异样的感觉,听面前的娘子问:“看郎君年纪不大,可是士子?”

    说着,想到世人轻商,裴致又道:“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随口一问,还请郎君不要介意。”

    李知竢的确不在意,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后来沈桓听说这句话时,想的却是闻太傅和怀化大将军听了该作何反应。

    裴致点点头,不再多问,白皙的手指捻着棋子,思考时蹙起了好看秀气的眉。

    然后似乎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鼻子小小皱起来继续沉着思考,最后落子一子,眉眼舒展。

    李知竢还是第一次这样近的看一个娘子,忽然想到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这样不免有些唐突,李知竢收回思绪,看着裴致落子,行了下一步。

    只是有些急迫了。

    裴致正思索着,李知竢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继而听身后有个温厚的声音,“娘子,可要启程了?”

    裴致听见有人唤她,抬了头,见日头向西,偏头道声“好”。

    李知竢见一个婢子走上前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将篮子和鱼竿收好,又退了下去,站在不远处等着裴致。

    裴致有些惋惜地看向李知竢,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可惜现下没有想出解法。”

    李知竢表示理解,“不知娘子要去往何处,但天色渐晚,这一带偶有流民,还是谨慎些为好。”

    裴致点头,“郎君要留宿寒县吗?”

    “再过半个时辰启程。”

    “今日能遇见郎君这样擅棋的人,很是开心,这局棋我记下了,来日若有机会相见,再与郎君切磋。”她看着棋盘,想了想,抬头补充了一句,“我叫……阿致,‘岂不尔思,远莫致之’的致。”

    天下之大,他们一对匆匆过客,不知身份,不知来历,何处能再见。

    但李知竢看着她的脸,果决的郎君难得犹豫了一下,随后缓缓开口:“我叫……愉安。”

    “愉安?”

    “欢愉安康的愉安。”

    裴致弯弯唇角,起身跟他摆了摆手,“好啊愉安,你路上也小心。”

    他听见裴致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思索片刻,捻了颗白子放在刚刚的棋盘上。

    收回目光,又复沉稳端肃起来,合该这样,不问来路,不问归途,萍水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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