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相识
开化二十五年,建帝驾崩,谥号大明孝建皇帝,大月王朝举国戴孝,禁丝竹一年。
同年五月,太子景恒即位。次年,改年号永庆,称永庆元年。
大月王朝迎来了第十三个帝王,这个古老的王朝走过十三代的风雨,历经三百多年依旧在大地上熠熠生辉。
每年春去秋来,风吹拂着水岸的柳枝,送行来来往往的京华烟云客。
穿着布衣青袍的士子,带着简装的包袱,满面风尘地走下渡船。他站在岸边,望着不远的京城,整整朴素的衣冠,压抑住兴奋而又忐忑的神情,严肃地望着远处,仿佛可以望到城里的繁华。然后他面容一肃,坚毅而镇定,手紧紧抓着包袱,抬步走去。
身后的渡口,人来送往,货物堆积,穿着短褂粗衣的汉子口里正喊着号子,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麻袋,大汗淋漓。
管事的站在旁边,不耐地望着蓝得深邃的天空,嘟嘟囔囔地抱怨天气炎热。
一个老妇人正紧紧地攥着孙子的手,迈着小碎步稳健而有些焦急地走着,边走还边对孩童说些什么,神情惶恐而新奇,约莫是投亲戚来的。
一个看着挺滑头的年轻人在渡口旁边的树下坐着,百无聊赖地盯着渡头,看着每天都重复的这些场景,也不觉得烦。
——这个渡头只是京城南边数不清的小渡头之一。这些场景只是京城最不起眼的风景,人是最普通的人。
但这一天,注定是不一样的一天。
永庆二年七月,皇后诞下皇长子,皇上一扫先皇仙逝的悲伤,大喜过望,赐名景盛,封为太子,大赦天下。
这一天所有人都感受到微风送来的喜意,连风都格外温柔,日头也不觉得灼人。
太子景盛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作文赋,九岁可作政论,大臣们都说太子乃是命定的继承人。
民间都传说,皇上经常面带满意的笑容,看着正在挂沙袋练腕力写字的太子。
可惜,传闻只是传闻。皇家还是那个深似海的皇家。
况时柒小脸白皙圆润,灵动的大眼睛打量着繁华的京城大道,轿中的美丽妇人扶额,这小孩怎么越长越歪,跟她几个姐姐一点也不像,坐无坐相,才五岁就跟个小鬼似的。
她迅疾地伸出手打掉时柒掀开帘子的手,故作严厉地说:“小柒,坐好!又不是没看过京城,没的叫人笑话!”
时柒可不管,狡黠的神情叫人看着就觉得可乐。
她眨巴着大眼睛,“阿娘,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可我怎么觉得太子哥哥不像他们说的那般?”他们刚刚经过一个茶楼,说书先生那独特的高亢的腔调,说着皇家秘事,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当今圣上鼓励乡校,不单士子们时时刻刻谈论着国家大事,就连平民百姓也不会禁止。当然,百姓们也不懂政治,只能扒拉一些皇家秘闻,以显得自己跟得上时势。
长孙倾城,也就是那个美丽妇人,美目一横,瞪着时柒:“市井流言你也信?你爹是怎么教你的?”
时柒嘟嘟嘴:“知道了,不就是不听不问不言,方得始终么?”她心里想着,可是阿爹最后也没有躲过去啊。
看见她不屑的神情,长孙倾城就知道这小孩没救了,一点都不听人话,不过现在才五岁,严格一点应该改得过来?
时柒闭着眼睛抬起手,像是盲人一样摸索着旁边的事物,对长孙倾城说:“阿娘,这样子,活得长久么?”
长孙倾城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惊讶于小女儿说的话竟然让她无法反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小心的想着,才五岁,应该是随便说的吧?
长孙倾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好外面车夫说:“夫人,小小姐,到了。”
长孙倾城随即面容一整,说:“小柒,到了,我们下车。”
时柒睁开眼睛,恰好长孙倾城猫起身子,扶着大丫鬟欢书的手下了车,而她眼里的深意,也就无人瞧见。
长孙倾城身着一身繁复的宫装和头饰,是一品诰命服饰,周身高贵而不可侵犯的气势,周围的黎民百姓瞧见了无不赞叹。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又见况夫人竟自己亲自去搀扶轿中人,就知道一定是四姑娘。况太傅前头两位姑娘都是温婉端庄,秀丽大方的世家小姐模样,绝不会让况夫人搀扶的。
只见一个穿着烟青色裙裳的小姑娘扶着况夫人的手,从轿子中出来,挥手让想要给她当脚垫的家丁不用这样,就着况夫人的手跳了下来,活泼得紧。
他们觉着四姑娘这样的就是好看,穿得多鲜艳,又打扮得好,就是天上的小仙女。不像其他世家女,偏要做什么小才女,瘦的不行,还总喜欢穿着白惨惨的衣裳,可不吓人么。可是看况夫人有点皲裂的表情……
时柒跳下马车,就接收到母亲大人热情的注视,她淡定地笑着跟路边的小贩打招呼:“肉大叔你好呀!菜奶奶今天的菜好新鲜哦……”
那些小贩的眼睛里简直充满了比长孙倾城还要慈爱的目光,他们热情地跟时柒说着话。
长孙倾城暗地里捏捏时柒的手,对着他们温柔地点点头,不容置疑地拉着时柒进了门。
管家已经在门口等了一段时间了,他有些老了,却还是守着况家。
时柒挣开母亲大人的手,跑过去拉着管家的手,说:“管家爷爷,今天家里有什么人来吗?”
她纯粹是在找话说,管家爷爷是爷爷那时候的管家了,到现在,她也数不清多少年了。爹爹让管家爷爷回老家安度晚年,他就是不回去,爹爹只好给管家爷爷辟个院子,让他做点闲工作。
可是,再过三年……
管家眯着眼睛说:“小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时柒大喜过望,太子哥哥来了,肯定是来看她的——果然那次蹭鼻涕是蹭对的。
看着女儿喜不自胜的模样,长孙倾城就觉得好笑。
一年前,小柒还是一个乖乖的、听话的女孩,结果有一次发高烧,把况太傅一家烧得一颗心嗞嗞作响,连太医都说没用。
况太傅面对朝廷风云,同僚操戈相向都没有变过颜色,可是那时却是实实在在红了眼睛,长孙倾城一下子晕了过去。
时柒的姐姐和哥哥,看着小妹成了这样,也忍不住掉泪。
当时,还有一个人——十一岁的太子景盛。
况太傅的嫡妹,也就是时柒的亲姑姑,昭淑妃听闻时柒病重,碍于身份无法出宫。
焦急的她找到皇后,拜托太子帮忙跑一趟,皇后向当今圣上禀明此事,圣上也是唏嘘不已,当即让太子带着太医和一大堆的赏赐到了况府,可是时柒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太子当时已经十一岁,宫里的孩子年少知事,对于这个见过几面的小妹妹,景盛也觉得有些惋惜。见此情状,他心里也不太好受,但不好逗留太久,就提出告辞。
众人就算心里悲伤,也不得不止住快要涌上的泪水强撑着送太子出去。
一时之间房间里有些许的嘈杂,不知道为什么把注意力放在况时柒身上的太子却猛地一顿,他转过头对太医说:“太医,快,小柒妹妹好像说话了!”
所有人猛地愣住,况太傅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又猛地望向自己的小女儿,就看到时柒轻微颤动的手和有些剧烈起伏的胸口。
况太傅一把拉过还在状况之外的太医,疾步走回床前,脸带希冀地望向太医。
太医这才赶忙号脉,发现四姑娘的脉象虽然有些虚弱而急促,但却内敛而渐趋稳健,竟然已经好了。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然后对着况太傅一鞠躬,说:“恭喜太傅,令千金吉人天相,竟能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实在是前所未闻,令千金是有造化的。”
况太傅和其他人什么都没有听清,就听见吉人天相四个字,顿时喜极而泣,管家迈着急促而匆忙的步伐赶去给夫人报信。
太子也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突然发现刚才匆忙之际,自己被推到了小柒妹妹的床前,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竟心生怜惜。
他见况府有些乱,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不想自己的手突然被抓住。
他回头一看,苍白的小姑娘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鬼门关,小姑娘眼睛里竟然充满绝望和悲伤,让他不由得一痛。他拍拍她的手,轻声说:“没事的。”
况太傅也看到小柒睁开了眼睛,顿时整个人回了魂,他得主持大局。
他先谢过太医,然后向太子道歉。
景盛不在意地摇头说:“小柒妹妹醒来就好,我先回去告诉父皇母后和淑妃娘娘。”
况太傅当即表示万分感谢,可是当景盛想走的时候,竟发现小姑娘攥着他的衣袖,怎么都不放手。
其实她刚生过一场大病,没什么力气,只要景盛稍微用力就可以挣脱,可是他却莫名地有点不忍心。
况太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子见谅!”然后他又对着时柒轻声细语地说:“小柒,这是太子殿下,不得无礼。”可是见女儿带着泪光的眼睛,他突然说不下去。
时柒先是环视一周,眼睛被泪水给填满,只有在一开始看见了她眼睛的景盛才知道,在泪水背后,是多么大的伤痛。
然后时柒突然撑着身子起来,吓了景盛一跳,他不自觉地扶着时柒,时柒就顺势倒在他怀里,无声地哭了。
况太傅顿时有点急,这可不得了。他刚想把时柒抱下来,太子就说:“无碍。”
众人无言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长孙倾城赶过来。
她眼睛浮肿着,发髻凌乱,同平时的贵妇形象判若两人。
她到了太子跟前,想要抱过时柒,又不敢造次。景盛在时柒耳边说:“小柒不怕,你阿娘来了。”
时柒抬起头,众人才知道她竟然伏在太子肩头无声地哭了一场。
小脸满是泪水,看得人特别难受,尤其是长孙氏。
时柒冲着长孙氏张开双手,感受到她温暖的怀抱后,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叫人心都揪成一团。
长孙氏一边哭一边拍着时柒的背,轻声说着:“小柒不哭,小柒不哭,都是阿娘不好!是阿娘没有照顾好你……”
况太傅这下子实在忍不住,竟然掉下眼泪,更别说是他的儿女了,都觉得特别揪心。
景盛鼻子一酸,似乎是刚才时柒伏在肩头无声哭泣产生的共鸣迟了一点到来。
众人哭够了,直到时柒哭累了睡着了,才发现太子殿下还站在这里,肩头还有明显的水迹,很明显是小柒哭的时候蹭上去的。
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景盛却不觉得有什么。
他终于走成了,可是竟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