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在圭明小的时候, 会觉得大人是他从小见到大的，连绵起伏的山峦，他们屹立在他的前方, 照在他前进的道路上。
他用仰慕的目光看着他们，甚至不自禁的模仿他们, 希望自己以后也会长成一座小山，稳重而又坚毅。
等到年龄渐大，他开始长高，他与大人之间的差距不断缩小，他忽然开始恐慌, 这种恐慌来得不讲道理, 好像是突然就有的，他还未成熟，但是前方的山峰已经不再挺拔。
他们开始老了。
时间这种东西, 也许根本就不会等你做好准备。
圭明没听说自己师父以前有过这毛病，应该是这几年引起的, 虽然餐厅是越做越大，但是身体却也搞垮了。
这么一会儿就去了两趟厕所, 肯定是出了问题的, 但是师父向来逞强，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他忍不住有一些心里头不是滋味：“师父他, 都病成这样了, 还亲自去厨房做给我吃…”
栓子：“……”
说话间, 服务生带着他们入座, 因为客人都吃完了散场, 这会儿也不是饭点, 餐厅里面已经没人了, 圭明他们独享一个大包间，四周用屏风隔开，红布大圆桌上摆着的却全都是家常菜——红烧肉，土豆烧肉，小白菜，莲藕汤这些，再一条清蒸鱼。
全都是圭明小时候百吃不厌的那些东西。
服务生面上的表情非常的僵硬，就是手忍不住的发抖，抖了好久才把座位抽出来，看着圭明忧愁的表情，声音有些发抖：“……小老板不用担心……咳……”他假咳一声：“大老板……”他忍不住转过头，肩膀不住耸动。
圭明只以为他是为师父难过，一时更是不好。
服务生抖动了好一会儿肩膀，才笑够了，转过头：“没事，大老板可能是晚上吃多了，小老板你放心大胆的吃。”
圭明却只当服务生是在安慰自己，嘴里坚定：“嗯，师父一定会没事的……”
就是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相信的样子，反倒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
服务生差点又忍不住，匆匆忙忙地找了个借口溜了。
栓子就让圭明不要想那么多，只管吃饭，饭是无辜的，他说：“小先生，你师父肯定是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吃他做得饭，重要的不是饭，是你开心。”
圭明很快就调整好心态，他一边吃一边下决心，这段时间一定要督促师父养好身体。
然后忍不住在内心感叹：“唉，要是我有个师娘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监督师父，劝他多休息，多保护自己的身体，免得他自己不当一回事，到时候受罪的是自己。
他吃着吃着，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于是目标从自己督促师父养好身体到给师父找一个师娘。
栓子还不知道圭明吃个饭，突然就想当红娘了，他正试探的把筷子伸进菜里，一半犹豫一半又有点期待的样子。
身为活尸，他除了上一次吃到小先生做得菜，尝到了一点熟食的味道外，其他时候是跟血食和生肉打交道的，讲真，那味道真的一般般，但是无论是什么熟食吃在嘴里就跟嚼柴一样，所以也就只能这么凑合着。
栓子是抱着就算是柴，他也要给嚼了的心态下手的。
他需要一点勇气。
现在他做足了准备，他伸出筷子放入口中——
圭明：“我觉得王阿姨当我师娘不错。”
栓子：“噗——”
——
像一般小超市和小餐厅或者小商店，有的会在门口挂上一个迎宾器，有客人进来就会喊——“欢迎光临！”
而这个迎宾器不是挂在整个餐厅的大门入口，事实上那个大门入口只是一个装饰，如果闯关者以为从大门逃走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并不是真正的逃生通道，那里的门是锁死的，永远也打不开。
真正的逃生通道在后厨的出口处，一般餐厅都会在后厨有一个后门，出潲水的时候就往那边走，收菜也是那个出口，而迎宾器就挂在那里。
有其他副本的人进来了，迎宾器就会喊一声：“欢迎光临！”
但是现在这个迎宾器像是鬼畜了一样：“叮咚——欢迎光、欢迎、欢迎光临、欢迎 、欢……”
有大批的来自其他副本的人闯入了这里。
当最后一个人进到这里，迎宾器终于完整的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消失了声音。
厨师长在内心默数，迎宾器一共响了十八声。
小小的后厨，此时站满了活尸和鬼魂。
——
圭明忍不住说了一声：“我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一副起身要去看看的模样，栓子叫住他：“我去吧。”
他说：“我正好要去一趟洗手间，帮你问问。”
圭明“哦”了一声，他转过头望向刘右人和王大全，见他们一副客气的样子：“你们怎么不吃啊？”
刘右人有些艰难的伸出筷子，就在这时圭明道：“刚刚栓子也没怎么吃，我就是提了一句王阿姨，他就一副完全没有胃口的样子……”他忍不住有点郁闷：“他是不是觉得我师父跟王阿姨不大相配？”
刘右人干脆顺势放下筷子：“小先生，这种事情旁人不好插手的。”
圭明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这件事了。
——
栓子走到洗手间。
他左右看了看，然后伸手把头发从自己的口袋拿了出来，放在了洗手台上。
栓子道：“走吧。”说完就要收回手去——
他动作一顿，只见头发缠在他的手指上不下来，收回手的时候，顺便也把头发带上了。
栓子：“……”
头发扭扭捏捏的发出“唧唧”的声音。
栓子叹了口气：“放心，没事的，你就在你原来的地方待着，没人能伤害你，小先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头发开始小声的“嘤嘤嘤”起来。
栓子被它嘤得头皮发麻，试图把这团头发甩掉，结果发现头发自作主张的打了个死结，他又不能真的下狠手，毕竟跟厨师交代不过去，只能好声好气的：“你跟着我也没用啊，你是这个副本里的鬼魂，待在这里有助于你成型。”
头发仍旧继续小声的“嘤嘤嘤”。
栓子说得口干舌燥，拿她完全没有办法，只能道：“好吧好吧，但是你不要制造动静，不要动，也不要发出声音，你就是一团头发，头发是不会嘤嘤嘤的，听到没有？”
头发终于不“嘤嘤嘤”了，自己扒拉着又钻进了栓子的口袋里面。
栓子：“……”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又四处转了转，没有在洗手间找到厨师，就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
霍婶看了看对面的一帮子鬼魂，她把小鬼护在后面，挡住他的视线，向前一步，直截了当道：“把人交出来！”
厨师冷笑一声：“什么人？”厨房里的煤气灶无声自燃，切菜板发出哐哐哐的声音，抽油烟机轰轰轰的响起，宁静的厨房再次热闹起来。
霍婶有那么一些些紧张，她身上的黑毛忍不住立了起来，好在霍氏村的村民上下一心，与她站在一起，朝着厨师道：“我霍氏村的人！”
厨师：“……”
煤气灶发出“哔——”的一声，熄火了。
霍婶稍微有了些许底气，张嘴威胁道：“我劝你不要太不识好歹，小先生是我们霍氏村的客人，你要是伤害他一根手指头……”
赵老三在旁边吼道：“我们就踏平你这个副本！”
“对！”
“踏平你这个副本！”
“把小先生交出来！”
栓子一进到后厨，就看到一副这么热闹的景象，顿时不着急了，抱着胸倚在门口：“……”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煤气灶熄火了，切菜板也不响了，厨师长感觉到身后的戏谑目光，直接把站在身后的鬼魂全部赶走：“走走走，别杵着看热闹。”
厨师鬼朝他做了个嘴脸，又钻回厨具里头。
厨师长也不凶了，反倒朝村民们笑了笑：“咳……都是误会。”
村民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眼尖的看到了门口的栓子，就下意识的喊了一声：“栓子？！”
栓子“哟”了一声，带点嘲讽：“还记得我呢？我以为我不是咱们村的人呢！？”
霍婶一看到栓子，火就猝的一下就上来了，她甚至连厨师长都忘记了，看栓子这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就知道这货没遇到什么事儿，问题是——“小先生呢？！”她兴师问罪道。
栓子：“好好的，在吃饭呢。”
霍婶：“……”
她一大堆数落的话都被这句给堵回去了，挤了半天挤出一句：“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
栓子：“小先生叫我出来找他师父。”
霍婶皱着眉头，茫然：“师父？”
栓子把头朝厨师长的方向撇了撇：“喏——他师父。”
霍婶：“……”
村民：“……”
这就有一点点尴尬……正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他们搞得这劳师动众的，破釜沉舟，准备救小先生于水火，结果哪知道小先生是跑他师父这儿来串门来了。
霍婶和村民面面相觑，最后霍婶朝厨师长不好意思的笑道：“……抱，抱歉，是我们太莽撞了。”
厨师长很好脾气：“没事。”
“师傅您贵姓啊？”
“免贵姓周，叫我周师傅就好了。”
“周师傅好，周师傅好，我们这也是太慌了，突然那么大人，一下就找不着了。”
“能够理解，能够理解。”
一派和睦融融的氛围里，栓子抱着甩不掉的头发忍不住插一句嘴：“那个……周师傅。”
厨师长侧过头，看向栓子。
栓子：“你们家那个头发……”
“头发？”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说要去找人的结果也见不着人，实在是坐不住，干脆找过来的圭明，才走到门口，就听到栓子说什么“头发”的。
“什么头发啊？”他走进来一看。
好家伙，那不是霍氏村的村民吗，站最前头的那就是霍婶啊！霍婶手后面站着的是小鬼，正委屈巴巴的望着他呢。
圭明立刻就心虚起来，这就跟出来犯案正好撞见苦主，事还没犯着，就要承担起心灵上的负担，他脚步一顿，都顾不得什么“头发”不“头发”的，直接说了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就想要遛。
“小先生！”
“哥哥！”
“小先生！！”
村民一窝蜂的拥了过来，霍婶直接一个熊抱：“你快吓死我们了！”
“就是就是，你要走怎么不跟我们打声招呼。”
“小先生啊，你不能这样啊。”
“我们都还是讲事理的人的。”
然后小鬼：“哥哥带我一起走吧。”
村民说教的口吻就一顿，然后一齐的望向小鬼。
小鬼：“……”
圭明总算是找到了道德至高点，他道：“你一小孩子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然后村民们就不望小鬼了，目光就有些微妙的看着圭明。
哦，原来你还知道危险啊？
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圭明被看到头皮发麻，忍不住想要找帮手，他虚虚的道：“……这不是有栓子陪我吗？”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霍婶就气：“他那个破落户等顶什么用，自己都顾不及了，还能顾得上你！？我看他活那么多岁数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稍微有个脑筋的人，想事想全一点，都会劝你，哪像是他，自己跟你跑了。”
圭明被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小声道：“……栓子还是劝我了。”
霍婶压根不信：“他要是劝你了，怎么会跟你一起跑了？”
圭明最终还是自己出来顶锅了：“霍婶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他道：“栓子拦不住我。”
霍婶看着圭明没有讲话。
圭明被看得忍不住愧疚起来：“……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傻孩子。”
霍婶温柔的道，她揉了揉圭明的脑袋，松开怀抱，不仅没怪他，反倒朝他笑：“敢作敢当，是个男子汉。”
圭明被夸得有些害燥，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算什么男子汉，他想要走奶奶曾经走过的道路，但是自己偏偏又欠缺准备，在旁人眼里，就是他根本没有立起来。他被大家溺爱着长大，但又忍不住恐惧这些爱不能长久。
他为自己感到羞窘，为让霍氏村对他的担心感到难过，因为他知道，霍氏村浩浩荡荡的从自己生活的地方到这里来，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让他们担心。
而这种担心追根究底，则是因为他根本就没能让人放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但是在旁人眼里，他仍旧是个孩子。
他应该不甘，像任何一个青少年一样，叫叫嚷嚷的宣泄，为了证实自己做更多又蠢又傻的事情，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觉得难堪，羞愧，自责，还有许多内疚。
霍婶看穿了他的心，所以她没有怪他。
他朝霍婶笑了一下，霍婶回了他一个笑，大抵是看到这孩子平安无事，再多的气也都消了。
不过霍婶对圭明的气是消了，对栓子却没那么容易消气，她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哟，你还活着呢？”
栓子：“……”怎么着，他什么时候死了不成？
圭明也拿这个没办法，抛给栓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特别不讲义气的把栓子抛下了。
他与师父匆匆对了一个视线，突然明白过来，凑了过去：“师父啊，你先前闹肚子，不是真的肚子不舒服吧？”
师父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这目光怪怪的：“怎么了？”
圭明：“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肠胃出毛病了呢！”
师父：“……”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明仔啊。”
“怎么了师父？”
师父望向他：“师父平日对你还算不错吧？”
圭明“啊”了一声，不大好意思这么大了还跟师父在那儿肉麻，就道：“还行。”
“只是还行……难怪呢。”师父哼了一声，怪道口无遮拦的，还敢咒你师父生病？
圭明就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师父？”然后自作聪明的：“……那就，很好？”语气还特别不肯定。
师父：“……”
于是当天晚上，村民们在餐厅二楼休息的时候，圭明在背菜谱。
第二天天还没亮，圭明又被师父叫起来，拿着刀开始切菜，师父就站在旁边：“你这刀功生疏的，一看就是许久没有动刀了，今天先切土豆，接着开始切豆腐——有道名菜，文思豆腐知道不？”
圭明头大，当即就忍不住哀嚎：“啊！？”
“你啊什么啊，文思豆腐，经典名菜！把豆腐切成跟头发丝一样细！”
“可是师父，我喜欢吃大块的！”圭明信誓旦旦：“大块的吃得香，头发丝的豆腐吃得没豆腐味！”
师父被这家伙堵得，差点忘记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了：“我是要你吃了吗？我这是在锻炼你的刀功！”
说完又忍不住开始念经。
圭明听得欲生欲死，就着师父的长经，切了半盆土豆，竟然还真的出乎意料的发挥，切出蝉翼一般的薄片，最后都被师父拿去油锅里面炸了，做成薯片给小鬼吃了。
小鬼本来还不大乐意来着，昨晚村民们就没怎么吃东西，本来周师傅是要给他们安排的，但是村民们都拒绝了，问了问有没有生食，周师傅就很懂的给他们安排了三文鱼这种海鲜。
不过村民们对这些不大感冒，只吃了一点点，直到小鬼抱着薯片嘎吱嘎吱的吃得梆梆响。
村民们不由得投过来侧目的目光。
小鬼炫耀道：“哥哥做的！”
知道是哥哥做的，但是问题是，你怎么能吃啊！？
你为什么能吃啊！！
村民们就抱着大家不都是一样嘛这种郁闷的心情，伸出手去：“让我尝尝？”
小鬼：“……”一碗薯片就这么没了。
接着村民就一窝蜂的跑去周师傅那里，天啦，这是哪路神仙，为什么做出来的菜，他们身为活尸可以吃啊！
这会儿，周师傅还在让圭明切豆腐呢，大概是土豆的成功让圭明多了许多自信，他天真的以为他可以，然后……就凉了。
师父在旁边：“轻，一定要轻，要像抚摸女人的身体一样，带着情感……”
圭明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道：“师父，我没摸过！”
师父“哦”了一声，道：“我也没有。”
圭明无语了，那你还描述得那么痴/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很懂呢！！
师父哪里看不出圭明的腹诽，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没看过猪跑还吃过猪肉呢，你小子嫩得很，懂什么……”然后话题就跑偏了：“上学的时候有没有人追你？”
圭明硬邦邦的：“没有。”
师父就吧唧一下嘴，很不理解：“为什么啊？”你小子明明挺招鬼喜欢的，为什么会没有呢？
虽然师父不大赞同圭明跟那些鬼姐姐鬼妹妹们谈对象，但是他徒弟，长这么帅，没人喜欢这不是没天理吗？
圭明也不理解：“为什么我就要一定被人喜欢，我又不是人民币。”
师父心急口快：“但你像冥币啊。”
圭明：“？？？”啥玩意？
师父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圭明一时顾不得自己长得像冥币这个问题，问就是伤感情。
他看师父不像是假咳，咳得像是肺管子都要咳出来一样，连忙放下菜刀，慌慌忙忙的：“怎么了师父？”
“你没事吧，你别着急啊，先喘口气！”
师父长长的喘了一口气，摆摆手：“没事，没事，突然一下走岔了气，呛着了，没事，你别慌。”
然后又咳嗽了一声。
圭明是半点再顾不及先前的事了，正好村民探头探脑的找过来：“周师傅……”然后又望向圭明：“小先生也在呢？”
最后走到近前：“这是在做菜呢，做什么菜啊？”
圭明道：“文思豆腐。”
村民不懂这个，就又问：“什么文思豆腐？”
圭明解释：“就是要把豆腐切成跟头发丝一样细的那种。”
村民：“……”他不大理解，这做出来好吃吗？
圭明满怀期待的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打消师父让他做文思豆腐的想法！
村民干巴巴的夸：“不愧是小先生，做个豆腐也跟别人不一样，玩花样呢。”
圭明绝望的扭回头去，村民也有事找周师傅，就道：“周师傅，我们有个事，想要找你。”
周师傅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村民们出去了，出去还嘱咐圭明：“力道轻一点！”
长得像冥币的圭明有气无力的：“知道了……”
——
一到外面，还有几个等待的村民一拥而上。
“周师傅，周师傅！”
“为什么你厨房里做得菜我们也能吃啊？”
“对啊，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