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筹谋
江中流向来睡早醒也早,天擦亮就起来,算着时辰,不慌不忙洗漱过,恰好刚下早朝功夫,就出了门。
皇帝正坐在书案后头弄些笔墨,见她来,忙道:“请进。”说着,放下笔,又笑道,“你姐姐朝后才回了,说要在家里歇着。”
“又不是小孩儿,我没事寻她做什么?”江中流大为不屑,才讽了一句,口风便截然转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你年最小,天天同溯姐儿她们混在一起,真拿自己当孩子,我们也认。”皇帝打趣道,说着,也有些纳罕,“你有什么事,要拿来问我?”
“宫里开女科的事。”
她话说得干净简便,皇帝讶然一瞬,旋即笑道:“你耳报神倒快,这件事昨日已准下,让溯姐儿回头和你商量着操办是了。”
江中流“哈”地一声:“好一个太平天子。垂衣拱手,无为大道,圣人之治呢。”
皇帝听她声口不对,微微蹙起眉来,和声探问道:“可怎么了呢?”
江中流点头冷笑道:“原来你不知道。做事有一半,没一半,也不怕姐姐知道了怪你?”
“阿阁必不因这个怪我的。”皇帝笑接口道,含含糊糊,并不多说什么,江中流并不吃这套,眉梢一挑,冷然道:“她就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一旦赔进去,你看她不怪你?”
一句话戳中心事,江中流说着,窥见皇帝面色微动,便就势上前两步,伸手一翻,果然桌上一叠字纸,看上去甚是眼熟,不觉慨然点一点头,缓了语气,叹道:“你有慈父之心,也该分溯姐儿些。”
“有什么不是先紧着她。”皇帝闻言倒笑了:“这些是才送来,我也没看。你知道我的,自顾都不暇——”
话说一半,被江中流截断,意有所指道:“南边说是路途远,实姐儿至多秋天也就到了,她打小就有主意,宫里宫外乱跑,又和小溯最好,这样的事,未必不想掺一脚。”
谢冠虽然离京数年,脾气性格还如在眼前,这话讲得入情入理。皇帝于是默然,只是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江中流心下有了底,也不再作姿态,将利害平白叙来。
“宫女选的什么人家,你都知道,都是当年起心要送人充宫嫔的,谁甘心女儿在宫里蹉跎一辈子,说是公主选女官,没得替她得罪人。”她说着,神色不明地暗看他一眼,“小溯年纪小,思虑不周全,你也不知道?”
皇帝苦笑摇摇头,也不答话,就听江中流说:“你既然答应下来,也不惜多发几道律令,如何选,选后如何,明白说出来,省的日后吵嚷。实姐儿也是要强的脾气,真要满朝野得罪下来,她脸上好看,还是卫姐姐脸上好看?爱之则为之计深远,你原来全不放在心上。”
她将程溯带过,口口声声只说谢冠,知道皇帝与卫双仪相与多年,膝下并没子嗣,因而非止卫双仪疼爱侄女,视若亲生,皇帝也甚是珍重,过于两个便宜养子。皇帝本就是不爱与人冲突的性子,听她一席话,早就松动,再有这番因由,也便点了头。
“我知道了。”他摆摆手,示意江中流坐下,不觉叹了口气,“我现拟出来罢,你也帮忙瞧一瞧。”
江中流摇一摇头,也不入座,胸有成竹拍一拍袖子,里头抽出小折子来,就呈在桌案上。
“朝中事忙,我不敢多劳烦,昨天虑到几条,全记录下来,聊作参详罢。”
皇帝这才知道她有备而来,无奈摇摇头,旋即听江中流道,“我不多叨扰了——左右再有不足,我让姐姐亲自来说。”
“急忙慌的,你往哪去?”皇帝一边展开来看,一边随口道,读来只觉文辞流丽,条理通畅,果然不堕一向才名。
“去卫相府上。”江中流仿佛早知道他要有此一问,狡黠笑了,“我许久没回家里,如今也去住段日子。”
说要走,江中流却也不急,回去一点一滴收拾了东西,果然不过须臾,门口一阵脚步响,就见程溯赶了过来,看见她包袱,也甚是惊讶:“你要去哪儿?”
江中流摆摆手:“车上去说。”程溯无法,前前后后站不住脚,见她上了车,只得也挤上来,帘子一放下,俨然隔出来一方小天地,看江中流总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下也莫名安定下来,平一平气,才道:“开科的事,我有话同你商议。”
“不忙。”江中流答道,“怎样出题,如何考校,不是一时的功夫,回头先去找些旧例,删减增补,慢慢斟酌。”
“我也想——”程溯话接到一半,猛然醒转,“我不要同你说这个。”
“那要说什么?”江中流气定神闲地回她一句,还没等程溯开口,就悠悠然道:“我也懒得听。”
程溯眉心一跳,到底年纪还小,稳不住神色,好在素日涵养还在,忍一忍,先问:“你莫不是要云游去?”
“非也。”江中流摇着扇子笑,果然程溯又问:“那是要离京归隐?”
江中流斜她一眼,笑笑不语,程溯深吸一口气,道:“你既无事,赶紧与我参详,亏你还是读书人,食人之禄,忠人之事,难还不知道?”
“亏你也读书,事事好言哄着你的都是巧言令色之徒,原来也不知道。”江中流扇子一合,昂然瞧着她,程溯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脑子里转过两三轮,才犹犹豫豫道:
“莫非你还在记仇?”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满脑子奇思妙想,江中流悚然瞅她一眼,阖眼不再出声,一时耳边只能听得车轮马蹄响,车厢微微摇动,左一下,又一下,规律且单调。程溯张嘴又合上,才筹谋着如何开口,就听见江中流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凡事要靠自己去做。如今上头有了旨意,如何安排得宜,就要看你自己的功夫,就好像有人报了名参了考,家里人却不同意,明明有条例写的明明白白,难道还要闹到你面前,请你做主?”她说着,微微睁了眼,“天予弗取,庸材所为,规矩里的小事都办不成,趁早打消了心思为上。”
程溯见她行事古怪,本以为江中流当真在计较昨日之事,闻言大大一愣,脑中似有迷雾拨开一般,嘴里无声念了两句,心下安定下来,有了成算,点一点头。
江中流觑着她,笑了一声,转过头去不语,没成想程溯又来摇她的胳膊。
“说得好,你尽快同我一道办来。”她理直气壮道,“简能而任,择善而从,也是正理,我如今觉得你很有见识。”
果然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江中流猛一睁眼,还未开口,车忽然一停,外头就有人报:“到宫门了。”
程溯眼前一闪,没反应过来,自己人就站在了大街上,江中流掀着帘子道:“我如今要家去,你自便吧。”话音一落,扬长而去,徒留下车后扬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