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仗势
杜舒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谢以玉的声音,和少女时候不太一样,和她前几日在小院子里听到的却没什么不同。然而如今她终于从牢笼中走出来,才觉得上次同谢以玉在外头说话,已然恍若隔世了。
小时候读宫词,只觉得文辞纤丽,如今才觉出,“去时十六今六十”才是最切痛的一句,可笑又可叹的零落残身呵!她没有被关那样久,但已经深谙其中滋味了,没有闲情愁思的幽怨,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活埋的悲愤。
门口人似乎愈发多了起来。隐约地,她瞧见一个面色红涨的男人指责谢以玉仗势欺人,谢以玉大方地点了点头,答道:“是啊。”
杜舒不觉浮起一些笑。考中了进士的丈夫在别乡纵乐醉酒落水而死,她就在家平白被冠上克夫的罪名,要被逼着殉死。杜舒左支右绌,勉强支撑着,她仗着来得及时的遗腹子,在灵堂里跪哀不起,背地里拿戴孝的白布收集了灵前的灯油。
她不甘一个人去死。
还没等杜舒下决心纵火,无休无止的吵嚷突然停止了,不再有人诱劝她因思念成疾重病身亡,也没有人恐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要将她浸猪笼。她突然回到了一方私密的天地里,有简陋的住宿有衣食,除此之外,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寂静寥落。
后来她才慢慢一言一语拼凑起来,先夫名声坏到大江南北,取了他文章的主考官不知怎地翻出来他夹带作弊,瞬间夫家要逼死寡妇的事也传到大街小巷里。
对于前者,人人义愤填膺,对于后者,却大多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互相对视着,露出隐秘讽然的微笑。好在这件事不需要大部分男人来做主,杜舒活了下来。心下落定哪天,她就干脆吃药打下了孩子,这些药是出嫁前母亲交到她手里的,为了弹压不服管教的妾室。这和贤良淑德一样是做妻子的必修课,可惜活着不是。
可不是仗势欺人么。她在心中默念道,加快两步走了出去。
谢以玉转眼也见到了她,懒怠再与那些男人费口舌,笑着牵起她的手。杜舒明显看见那些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他们在想什么?看自己一步三喘、瘦弱苍白,被半搀半抗到门外?杜舒心头有了几丝大仇得报的畅意。他们没能逼死她,她绝不会消磨死自己。
在男人愤怒而压抑的哑口无言中,谢以玉同她一起上了车。帘子高高挂着,遮不住那些男人窥探的视线,可在谢以玉望去的时候,他们又狼狈的避开。
“色厉内荏······”谢以玉嘟囔了一句,又绽开笑颜,仔细打量面前的朋友。她出嫁前虽然也有几个闺中密友,可后来大多各自为夫男劳碌,真真是“一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了,坚持与她通信的,只有杜舒一个,杜舒的信晚了几日,她也不以为意,直到留在南边的人手急忙慌赶来,告诉她杜舒出了事。
谢以玉耍了些手段,终于得到了不完全的好消息。好在杜舒虽然不能出门,还能给她来信,闺中严肃的姐姐性子不变,简略述过近况,不忘嘱咐她行事要谨慎,再不可如此冒险。
作为未嫁时依仗父家,嫁人后依附夫家生存的女子,似乎只能这样了。天各一方不圆满的活着,似乎也算是不好的了局。可这次一回来,她去悄悄见了杜舒几次,心中不甘的火又熊熊冒起来,似乎作为女人,她能做到的还更多一些。
仗势欺人又如何,谢以玉最后作出了决断,连三天都不用,左右她是个女人,施压也罢,去探望杜舒也罢,做上三分,也会被传成十分,干脆把事做绝。
杜舒常年不见人,口齿还不是很利落,声音有些发哑。
“这些年······多有劳你。”她恳切道,瞧着经年的好友,也不做那些虚礼,恳切道,“你救我一命,我就日日排遣锻炼,只求······好好活着,不辜负你的心意。”她虽然有些长久不见人的恍惚,气色精神却都尚好,谢以玉握住她的手,使劲儿点了点头。
杜舒对她微笑了一下,一会儿,又犹豫道:“我要去哪儿?”
见到谢以玉已经是意外之喜,她没想到谢以玉要接她出去。女子离了夫家,就回娘家,可是娘家经年不通消息,俨然忘了还有个女儿活着。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杜舒够强硬,像一块劈砍不动的顽石,可一旦回归了正常的日子,她又被从小学过的戒条熏得软弱起来。
不去娘家,大约就要去寺庙清修。她跳出一个牢笼,又要去另一个宽松些的牢笼里了。
“去我家。”谢以玉答的很快,迎上她的眼神,才恍然解释道:“暂且住一段时间,养养身子,你慢慢拿主意以后要去哪儿。”
那些刻在骨子深处、属于女人的忧思也冒出来,杜舒突然被从轻飘飘的幻境中抛了下来,意识到自己与谢以玉都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女。
“你家里······”丈夫官声如何?男儿日后风评如何?若有女儿,被她连累,日后的清誉又如何?她们在信中从来没聊过这些,沉浸在旧日无拘无束的美梦里。
谢以玉愣了一瞬,才理解她的问题。
“不打紧。”她安抚道,还未接着说下去,车子已经停下了,她语速极快,一边拉着杜舒下车,一边道,“都不要紧。实姐儿有主意得很。”她的清誉远不需要别人来败坏。至于——
谢冠从窗户倒影里看到谈松,就转过身来:“你最近跑得勤。”
“我和大娘子亲近,向来跑得勤。”谈松坦坦荡荡答道,对上谢冠的眼神,嘿嘿笑了两声,凑在桌前低声道:“只是实在想知道大娘子亲自出手,是想打听什么事情。”
“你好奇啊?”谢冠揶揄地瞧着她,谈松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好奇啊。”谢冠答得干脆,“阿娘和姨妈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她们要做什么,有自己的道理,我难道都要刨根问底?”
饶是谈松见惯风浪,还是被她憋住了,谢冠鄙夷地“哼哼”了两声,做足了样子,终于听见谈松忿然道:“你总自夸从不无的放矢······”
谢冠“哈”地笑了,手指戳一戳她的肩:“可算说了句聪明话,”她心情好了,终于高抬贵手露出一丝缝隙:“我不好奇,还有人好奇啊。”
谈松还没等接话,就被她用力摁在椅子上“来了也好,谈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