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破局之法
雨滴细密地落在檐头, 又顺着瓦片的缺口流下。
老旧褪色的窗棂四处透风,一直被风吹得咯吱作响。
这处厢房已经塌了一半,只有靠窗的这堵墙因为柱子没被蛀空, 还勉强维持着。
枭靠坐在角落里, 右颊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痕。
伤口处隐隐翻腾的灰气,居然在慢慢蚕食真元。
正是这个难缠的伤口,让他久久无法恢复。
一阵风过,雨水飘落进来, 正落在枭的手背上,他缓缓睁开眼睛。
寒风, 冷雨, 破屋。
对很多人来说, 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法待,枭根本不在意。
因为比起喧闹繁华的城镇,金碧辉煌的殿宇, 他更习惯待在荒山野岭,破庙山洞里。
不止尘世里有太多麻烦事,修真界也是一团乱麻。
利益熏心者, 犹如蝇虫一般嗡嗡扰人。
而蝇虫总觉得世间之人也是跟它们一般的东西,闻着恶臭之味就会疯狂扑上去。
就比如这一回。
枭无声地抚摸着横置在膝上的剑。
七天前, 他用这柄剑杀了那个宗门的四位金丹修士,十二位筑基修士, 还让一位元婴长老重伤而遁,代价就是剑身出现了缺口。
想要修复本命法器,可能比恢复他身上的伤势还要困难。
枭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势, 一时出神。
他今年两百二十岁, 踏入金丹期已经整整八十年了。
象征着剑魂的金色剑丸上, 裂痕越来越多,如今他更是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剑修可以越阶而战,但剑修……也只能越一阶罢了。
金丹期,在日渐式微的修真界听起来地位很高,其实才刚刚够上高阶修士的门槛罢了。
林州的修真宗门很畸形,无论谁家都有数千外门弟子,就这么炼蛊似的坐视弟子自相残杀。金丹期以下,不管死了多少都不会心疼。
在林州,金丹修士才算是在修真界有了一席之地,筑基修士要想方设法地出头,什么歪门邪道都敢用,什么坑蒙拐骗的事都敢做,筑基期以下那根本不算人。
一个本命法器出现缺口,剑魂多处裂痕的金丹期剑修,能改变什么呢?
或许,他命不久矣。
或许,这掌中剑,连他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改变。
枭正自出神,突然听到外面的院子传来了脚步声。
“哎。”
岳棠听到自己叹了口气。
他放下笔,站在窗前,遥望雨幕。
一如既往,他无法控制自己在这段记忆里的行动,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看到了自己苍老打皱的手背。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很沉,一点都不灵便,关节僵硬,就仿佛四肢百骸被人灌了好几斤水,硬生生地把他压在原地。
岳棠明白,这不是什么毛病,只是“老迈”的感觉。
生、老、病、死,皆是人世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事。
外面冷雨不息,身上穿着厚重的衣物仍然没有丝毫暖意。
除此之外,岳棠看不清自己方才在书桌上写了什么,也看不到屋内的摆设,只能感觉到自己拿起一件氅衣披在身上,又拿起点心盘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燕老先生,这是……”
“喂山猫,后院厢房好像来了一只小家伙。”
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
“那处厢房年久失修,燕老先生,还是小僧去吧。”
“无事,我在那院落门口,把碗放下就走。”
如果这只是一段忽然冒出的记忆,岳棠自然很有兴趣地看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已经猜到了“山猫”究竟是什么。
岳棠:“……”
不知为何,有种莫名地好笑。
这一世的他,仍是凡人。
很快,岳棠就开始忧心枭的伤势了。
一个修士居然没能瞒住凡人的耳目,被凡人发现了踪迹,那大约真的很严重了。
随着燕老先生走到破败失修的厢房时,岳棠才发现这里有多糟糕,墙都塌了。
燕老先生又不知道躲在这里面的是一个修士,这凄风冷雨的,又没一口吃的东西,大概担心这里的人挨饿受冻。
前世的自己可真是胆大啊,也不怕这是个亡命之徒,贸贸然就来了?
嗯,不对。
按照“自己”的脾气,可能枭躲进来的那天,燕老先生就机缘巧合地看到了。
这些天来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后来确定对方并无恶意,只是借个地方躲藏。
岳棠还在思忖,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燕老先生在袖子里摸出了一个药瓶。
岳棠恍然,原来不是喂山猫,而是来送药啊。
岳棠读过很多书籍,药理药性他也懂一点,闻到这味儿再看这瓶子,就知道是止血的药粉。枭不会把血迹、气味留在外面迎来追兵,看来是他伤得真的很明显。
燕老先生放下药瓶,又用点心盘子遮挡了一下,就施施然地走了。
岳棠想要留下来多看一眼都没机会。
燕老先生居住的院子里有一株歪歪斜斜的梨树,模样十分丑怪。
岳棠看到寺庙里的僧人、香客来来往往,偶尔还有书生、或者饱读诗书的老叟前来拜访,不过他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显然“自己”早就忘了他们是谁。
谈话、声音、面孔……
就像江上泛起的水雾,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轮廓,什么都看不真切,听不清楚。
唯有院中的这株梨树,非常鲜明。
梨树的枝条光秃秃的,花苞倒是已经生出来了,看这季节,已是春日。
燕老先生依然穿着厚实的衣物,看看书籍,写写字画。
梨花逐渐绽放。
忽有一日,他在窗边看到了一个药瓶。
药粉没有少,但是瓶塞被人拔开过。
燕老先生收起药瓶,看了看天色,走到梨树下摆开棋盘,又给棋盘对面放了一盏茶。
“正值梨花盛放,何不来手谈一局?”
院中依旧空空落落,燕老先生也不急躁,慢条斯理地打着棋谱。
直到茶盏变冷,才有一个人影从门口进来。
岳棠抬头望去,来人容貌陌生,眼神却有几分熟悉。
想来是用了法术遮掩真实面目。
不知为何,岳棠总是想起当年的枭剑客,是从院墙那里跳下来。
这么多年,枭也有所改变。
“……前来上香的香客,远远见到一树梨花,走过来看景,扰了老丈的清净。”
岳棠出神地想,枭的声音也变了。
他不再是一个语气生硬,少言寡语的人。
应该客套或者编几句瞎话的时候,他也能做到,只是神情疲倦,眸中神光有些涣散。
岳棠悚然一惊,这哪儿是重伤,这怕不是寿数将尽。
岳棠是按照自己的修行速度来推测枭的。
他以为燕老先生遇到的枭,应该已经是元婴期修士了。
可是如今看来,枭还是金丹期。
突破无望这件事,并不是从元婴期的时候开始,而是从剑魂凝结的那一刻,也就是金丹期就有了这样的隐患。
如果没有机缘,可能就会死在金丹期的三百寿数上了。
不,巫锦城前世连元婴期的六百寿限都没有,金丹期恐怕也没有机会到三百岁。
难道枭的大限就在近日?
岳棠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瞧他关心则乱,完全忘记了这是“过去”的事。
枭不会死在这里,枭还能再活一百多年呢。
这只是一道坎,不是枭的死劫。
这时燕老先生与枭已经坐在树下对弈了。
岳棠完全错过了他们的对话,不过想也知道,一个伪装香客,虽然用不了药物,但是仍然愿意感念这份情义,前来相见;一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加上对这个躲藏在寺庙里的修士很好奇,就找了个由头相邀。
是的,燕老先生绝对发现了枭的真实身份。
——那处厢房破成这样,都能继续藏着,寺庙里肯定也没丢过吃食,这不是修士,也是精怪。
岳棠再次觉得燕老先生实在胆大。
万一是吃人的精怪呢?
好吧,这么长时间,寺庙里的僧人香客都好端端的,没有人遇到怪事,更没有人忽然生病,哪怕是精怪,也是不吃人不吸人阳气的。
这是燕老先生与枭的第一次碰面。
接下来每日午后,这位自称香客的不速之客都会前来拜访。
他们很少交谈,只是下棋。
岳棠感觉得到,燕老先生正在通过棋盘慢慢了解枭。
第十八日。
这日的对局,格外惨烈。
燕老先生前些天都是收着下棋的,今天终于展露了他真正的实力。
岳棠都不忍心看棋盘,从头到尾,枭的棋路都被牵着走。
其实枭的棋艺没有那么差,比胡修士强多了,只是跟燕老先生一比,相差太远。
岳棠把注意力放在枭的手上,赫然发现,他试图在面前的人身上寻找枭的影子,其实最像的终究是那只手。
剑修的手已经没有当年练武形成的厚茧,可是落子的动作,仍然像当年手握佩剑决心弑君那般稳定坚决。
他的棋路,锋芒毕露,杀伐之意浓厚。
只是深陷重围,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黑子连成的势在燕老先生的纵容下慢慢成形,又在猝不及防之间,腹背受敌,势绝气断,垂死挣扎。
到了中盘末尾,黑棋已经七零八落,无可挽回。
枭怔怔地看着棋盘。
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这是一盘棋,眼前所见的不是黑子落败,而是自己的终局。
“小友,不如你我交换棋子,再续此局?”
“……”
枭猛然抬头。
下成这样还能力挽狂澜?
岳棠也不信,因为这个黑棋给他,他都救不过来。
然而接下来的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燕老先生真的就是一个比后世岳棠更厉害的大国手,如果说此前棋路,是脱然高蹈,制敌于先,其后就是无中生有,一气贯通,把那散落在棋盘的各处棋子连在了一起。
岳棠看到枭眸中涣散的神光有了一瞬间的凝注。
他感觉枭的气息正在发生变化。
“人们时常感觉自己走入绝境,其实不然,只因身在局中,受其枷锁。”
燕老先生轻笑一声,又把棋盘恢复成了交换之前的中盘模样。
“小友可要试试,换个办法破局?”
枭一言不发地再次换过棋子,低头思索。
燕老先生按住了盛子的棋篓,笑道:“这局是老夫取巧,诱导了你的应对,所以你的反击也在我的预料之中。纵然棋子互换,我亦可用事先落下的伏子……小友,在他人只手遮天,布下的局里苦思破局之法,何其艰辛,你该如此才是。”
燕老先生随手一掀,棋盘与棋子哗啦啦落在了桌面上。
枭:“……”
岳棠:“……”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