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巫傩神庙
天色微明,一队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穿过山林。
为首的人看了看周围地形,然后拿出骨哨,放进嘴里用力吹。
一声宛如夜枭哭啼的怪音在山林里远远传开。
“别吹了!别吹了!”
一只山鸡气急败坏地跳出矮树丛,它捂着耳朵埋怨,“你们南疆大军里面没有飞禽妖怪吗?你们知道这哨子发出的声音有多难听吗?”
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们沉默地看着山鸡。
领头的那个人放下骨哨,语气冰冷生硬:“你的任务。”
“……还任务?巫锦城连着杀了三个大妖,每具尸骸上都残留着蛇毒,现在大家都在怀疑青蛇大妖暗中勾结你们南疆!就算我拼命煽动别的山神来找青蛇大妖的麻烦,青蛇大妖又不是笨蛋,它不吐蛇毒我有什么办法?”
山鸡精崩溃地抱着脑袋。
腊月初九,白鹿山妖军全军覆没,逃亡三天后,它被迫投效南疆。
腊月十六,听闻青蛇山神麾下妖军抓住了溃散的白鹿山小妖,巫锦城要找的那个树妖也在其中,山鸡精被迫冒着风险去营救。
它搞不清那个树妖与巫锦城的关系,山鸡只是想借着机会“立功”,让自己的地位稍微提升一点,否则天天活在“没用了就会被杀”的阴影里,太担惊受怕了。
结果青蛇大妖竟然埋伏它!
好在后来死里逃生,只是那个伪装树妖的修道者……可恶啊,不肯多说一句话,竟然直接把它打晕了。
山鸡精醒来之后,气个半死。
可怜它命不由己,只能憋着疑惑,继续给各路山神煽风点火。
今天腊月十九,南疆的人又来催蛇毒!
它给巫锦城卖命不到十天,脑袋上的羽毛已经愁掉了三分之一,没有羽毛的雉鸡能看吗?
山鸡精愤怒地瞪着来接头的南疆兵卒,眼睛都成斗鸡眼了,对面的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沉默。
这种安静很渗人。
山鸡精的怒容慢慢退去,它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活着的东西。
“蛇毒很难弄到,我没有办法。”山鸡精咬牙切齿地说。
领头的队长这才缓慢地点头:“知道了,我会禀告给首领。”
说完,山鸡精突然脖子一凉,它惊觉去摸,发现一层翎毛没了,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刀。
“你——”
“对首领不敬。”
黑袍之下是一张青灰色的面孔,他的表情僵硬,眼睛发绿。
这根本不是人,是活尸!
山鸡精惊恐欲飞,周围那些不言不动的南疆兵卒忽然齐齐拔刀,直接把这里围了起来。
山鸡精早就发现,南疆大军的武器与军阵都能够克制妖力,这也是当初白鹿山溃军没能逃脱的主要原因,如今它才意识到,它还是低估了这个克制的程度。
——看似普通的刀,以及上面附带的诡异力量,竟然可以蚕食妖力。
以山鸡精的修为,完全可以不把这些南疆兵卒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形势逆转,山鸡忽然醒悟,原来就算那天巫锦城没有亲身前来,它也不可能逃得掉。
不是它运气差,被抓了。
恰恰相反,是它运气好,被巫锦城看上,丢了一个卧底与挑拨离间的差事,才能活下来。
“你抓过很多人类。”那个披着黑袍的活尸,鬼气森森地盯着山鸡精。
山鸡精心下骇然,颤抖着求饶:“只是抓过,我没有吃他们。”
活尸牵动嘴角,笑了起来,尽管这个笑容十分可怕:“我知道,我们知道。”
“……”
山鸡精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些南疆兵卒依旧沉默着。
“首领也知道,否则魔焰早就把你烧成灰烬了。”
活尸拿开刀,山鸡精这才看到刀锋上若隐若现的黑色,因为太淡了,这又是夜晚,山鸡精才没有注意到。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山鸡精结结巴巴地问。
活尸退了一步,把那恐怖的面孔隐藏在黑袍之下,答非所问地说:“蛇毒有没有不要紧,那只是首领的额外要求,但你若阳奉阴违,不尽心效命……我想,我们很乐意带你去巫傩神庙。”
山鸡精下意识地问:“巫傩神庙?”
话一出口它就觉得不好,万一那是把妖怪杀了抽骨剥皮炼制法器的地方呢?
没想到那个活尸居然回答了:“山神飨宴之所,万魂葬骨之地……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没法离开。”
山鸡精嗓子干哑,发不出声音。
直到南疆兵卒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到山鸡精坐在地上发呆。
出了这座密林之后,黑袍黑甲的兵卒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萨图,为什么吓它?”
“你没听到那些小妖说的话?雉鸡大王,洞府内有十多个掳掠来的人类,只要生得好看,它都想抓回去玩弄。现在我们为何不能抓它,吓唬它?反正又不杀它,更不吃它的肉。”
活尸的笑声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这支南疆兵卒继续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清风习习,江流拍岸。
岳棠在知晓十万大山妖军又死了三位大妖之后,就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问南疆习俗谈夏州风貌,说这世间的人神妖鬼,光怪陆离。
就像巫锦城说的那般,只是两个素不相识亦无过往的旅人,在荒山野岭的夜间意外相逢,觉得枯坐无趣,于是闲聊,打发这漫漫长夜罢了。
岳棠先说了一个冤魂借槐木化妖的复仇之事。
这个妖鬼很聪明,汲取的阴气也足够,可惜复仇未成就引来了城隍庙里巡城鬼卒的注意,虽然打退了一拨又一拨的鬼卒、道士,但最终还是被巡天天将降下雷霆,劈成灰烬。
槐木不能移动,就是最大的弱点。
岳棠说者有意,巫锦城自然也是听者有心。
他不用想,就知道岳棠在暗示提醒——以南疆之力对抗天庭,只要计谋得当,短时间内是无虞的,可是长久地拖着也不是办法。
这正是巫锦城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天庭无道,可那是天庭。
不管是在人间九州还是在地府黄泉,所有叛军最终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为拼尽所有力量化为灰烬,一是受天庭招安,接受敕封。
——如果哪条都不想选,那就必须提前布局。这就是岳棠要说的真意。
巫锦城平静地听完,也说了一个故事。
南疆曾经有七个巫傩之族,说是部族,其实像夏州传说里的修道宗门,他们有的擅用医毒,有的会炼制法器,有的能与百兽沟通……
巫傩受南疆各族供奉,也保护南疆百姓,所以不可避免地跟妖兽为敌。
这种对抗在两千多年前被打破,南疆出了一个异常强大的凶兽。
鬿誉。
是一个鸟首白羽虎爪的怪物,极爱吃人。
巫傩七族尽灭,凶兽带着无数妖怪踏着他们的骸骨,逼迫着巫傩七族里不通法术或者法术低微的幸存者搬离祖地,然后鬿誉自封为南疆山神,命巫傩残部侍奉自己这个神灵。
不从者死。
南疆百姓生亡了无数代,他们秉持着祖先的习俗,畏惧山中古老的妖兽,不停地奉上贡品,换取活命的机会。
他们甚至会劝说族人,说服自己,日子太苦了。反正多生的孩子养不起也要丢掉,荒年时老人想要节省口粮去寻死,那不如贡献给神灵吧!
神灵不能庇佑风调雨顺没关系,只要它们不发怒,不摧毁村寨,就已经是神灵的仁慈了。
缺少口粮,就去抢夺别的部族吧,用两个部族的余粮养活胜者,伤者与败者就献祭给神灵。
二十年就能改变一代人的习俗,两百年呢?两千年呢?
巫锦城饮下第三盏茶水,带着淡淡的嘲讽笑意说:
“鬿誉为了做这个山神,约束自己,也约束手下的妖兽,一起待在神庙里吃贡品而不是四处破坏,它还会去铲除新出现的妖怪……南疆百姓真心信奉起了鬿誉与它手下妖兽。众所周知,只要能‘稳固’地方,又甘愿服从天庭听天庭指派,在天庭眼里很有用……那么就算它是妖兽,也一样可以得到敕封。反正敕封在天庭眼里不值钱。”
岳棠眉头紧皱,几次想要说话,都忍住了。
他静静地听巫锦城继续说这个所谓的故事。
“没有巫傩七族了,只有勉强存活下来,对山神卑躬屈膝的巫傩仆人。鬿誉的口味特别挑剔,它爱吃小儿,尤爱吃巫傩族人的孩子。因为担心越吃越少,它还特意留下了每一年的部分贡品,让他们与巫傩族人繁育后代……”
一代代的巫傩,凡是偷偷隐藏想办法反抗的,都被杀死、被吃掉,只剩下麻木顺从的人。
“但是没人知道,在那神庙之外的古井里,还隐藏着一个秘密。”
上古时期一位巫傩族长被鬿誉吞吃后,尸骸抛入山涧,枯骨残魂借水为势,追着族人来到了巫傩神庙,她没有任何力量,只能忍耐着仇恨苟延残喘。
在等待了六十年后,她等到了继承自己仇恨的人。
“……不是报仇的机会。”
巫锦城轻声重复。
只是继承仇恨的人。
那是一具新抛入井中的骸骨,一个不甘命运又极有天赋的巫傩,也是一个执念与怨恨浓厚到经得起岁月消磨的亡魂。
新的亡魂继承了旧者的怨恨,希望将这一切赠予未来的继承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耸立在高山之巅的巍峨神庙,神像下方尽是血迹。
山神飨宴之所,万魂葬骨之地。
怨魂的数量越来越多,它们小心翼翼地守着同一个秘密,由它们的首领来承受那份来自上古的无尽怨恨与痛苦。
终于,他们等到了一个天赋非凡的巫傩族孩童。
“那孩童前世为剑修,此世降生在巫傩族。他于万骨血泥之中,吸纳所有怨气,堕化为魔,剑斩鬿誉。”
巫锦城将杯盏放在石面上,推回岳棠面前。
岳棠心神仍沉浸在这个故事中,久久不能言。
此时月落枭啼,东边天空已然隐隐发白。
巫锦城凝视着那处,声音起初极低,随后一句比一句更沉稳坚定:
“巫傩七族不敌凶兽鬿誉,枯骨寄生残魂怨灵,最终等到了我,而我呢?
“天庭确实不可敌,但我会尽一切之力周旋。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抛弃南疆,抛弃我的部下与巫傩族人,无论如何狼狈也要苟延残喘,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你应该听过那个传闻……
“妖孽降世,三界大祸,天庭倾覆,轮回倒转。”
巫锦城轻抚着佩剑。
——他要看一看那个预言里的人。
如果是他值得等待的,那么他愿意像无数代巫傩怨魂首领那样付出一切,只为倾覆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