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第二日初晨，安芹便去黎清苑传皇后口谕，请纭国公主在巳时中旬，前去凤仪宫面见皇后娘娘。
那会儿，萧慕岑尚未醒，接口谕的，是守夜的白影。
白影恭恭敬敬接了这道口谕，安芹临走前提醒：“皇后娘娘最不喜不守时的人，还请姑娘务必提醒公主，按时到达。”
“是，多谢姑姑提醒。”
安芹淡淡“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白影转身时，与白影一同守夜的落月从树上跳下，稳稳落在她身侧。
白影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落月看了眼刚泛白的天色：“大约，是卯时初。”
“那还早。”半个时辰后再唤公主起床也不会耽误去见皇后的时辰。不过得提前告知赤雪。
卯时中旬，赤雪唤了萧慕岑一次，但萧慕岑睡得沉，皱了皱眉，没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赤雪无奈，也不敢强行将她拽起。
卯时末，赤雪第二次喊萧慕岑起床。这回，萧慕岑睁开了眼，可，眼前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萧慕岑很快又闭上眼。她虽已接受自己是个盲人的事实，但每次睡后睁眼看见的是一片漆黑时，多少都还是会有些茫然。
会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她深吸口气：“什么时辰了？”
“殿下，卯时末了。”
赤雪跪在床边：“还有，熵国皇后派人来传话，请您在巳时中旬务必到达凤仪宫面见皇后。”
“巳时中旬……”萧慕岑低声喃喃：“那还早，还能再睡会儿。”
“……”赤雪道：“殿下，这是您初次面见熵国皇后娘娘，还是早些起来准备为好。桓娘已经在外头侯着，面见皇后是大事，有些宫内的规矩要和您讲。”
“……”
萧慕岑努了努嘴，虽不情愿，却还是乖乖起身。
一番梳洗后，要更衣了。
见皇后，自要穿正装。
正装繁琐，自耗时，赤雪为她更衣时，桓娘便在屏风后讲着面见皇后该守的规矩。萧慕岑姿态懒懒，那些规矩，她左耳进、右耳出，赤雪倒是记得仔细，一字不漏的记在了脑子里。
巳时方至，赤雪与桓娘便准备好了同萧慕岑一道前往凤仪宫。
赤雪扶着萧慕岑从屋檐下走出时，虽有伞遮阳，却难挡热意袭来。
萧慕岑不由的想，今日是提前约好了时辰前往，皇后娘娘应该不会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让自己站在院中顶着烈日等候吧？她这身子骨，可受不住第二次晒。
这回，倒是萧慕岑想多了。
她刚到凤仪宫前，便有宫人早早等候在此。见她来了，恭恭敬敬将她迎了进去，另外一位宫人大步入内，前去通禀。
行至凤仪宫内院时，安芹前来迎接。
她弯腰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萧慕岑稍颔首：“免礼。”
“多谢公主殿下，”安芹起身：“皇后娘娘已在屋中等候，请公主殿下随奴婢前去。”
“好。”
安芹走到萧慕岑身侧，看了赤雪一眼，赤雪愣了愣，而后明白她的意思，小心着将萧慕岑的手递到安芹面前，安芹随后接过。
“娘娘只见公主一人，其余人在屋外等候。”
赤雪：“是。”
桓娘：“是。”
安芹带萧慕岑入内，迈台阶与门槛时，安芹皆出声提醒，步子需迈多大，抬脚高度为何，她皆早已替萧慕岑算好。
萧慕岑嘴角上扬些许，这位姑姑倒是细心。
皇后在屋内等候。
萧慕岑看不见，不知晓皇后在何处，但按常理，皇后应当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
安芹松开她的手后，她定了定神，正要行礼问候，耳边忽然有人开口：“公主不必多礼。”
萧慕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挪，不自觉皱着眉头往声音来源那边看去。
最后自然是什么都没瞧见。
这是什么情况？刚刚是皇后说话的声音？皇后走路怎么都不带声的？她自认为耳朵还算好使，居然都没听见……
而后有笑声响起。
“不好意思，吓到公主了。”有一只手伸来，轻轻牵起萧慕岑的手。
陌生的触感，不熟悉的气味。
萧慕岑下意识挣扎了下，皇后却将她的手握紧了些，有种不容拒绝的威圧感，带她往前走去。
她被按着肩膀坐在一张椅子上。椅子上放着软垫，她被按着坐下时，并未有任何不适。
“公主眼盲，行动不便，有些礼无需行，有些规矩嘛，自也无需你守。公主是客人，客人自有客人的礼待。”
皇后带着些许笑意的嗓音在萧慕岑右侧座位响起，她脑袋往那边扭过去了些。
萧慕岑抿了下唇：“昭缙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公主这几日在黎清苑闷坏了吧，这两日天气好，午后，公主可愿与本宫去御花园走走？”
“皇后娘娘相邀，昭缙自当相陪。”
“既如此，午膳就在本宫这里用吧，正好，本宫有些话想同你聊聊。”
“是。”
萧慕岑不知熵国皇后这是何意，但似乎，她不能拒绝。
话如此密，想来，是早就准备好的。即便她此时婉拒，想必皇后也还有另一番说辞。
左右都得留下，倒不如一开始便应下来。
午膳前，皇后牵着萧慕岑的手到了内殿。内殿阴凉，比外头舒服些。里间有宫女们提前准备好的水果与糕点，初一进去，靠近，萧慕岑便嗅到了香味。
皇后勾了勾红唇：“本宫初次与公主见面，不知公主爱吃些什么，便让人准备了些熵国的特色糕点，宫中御厨做好后才拿来不久，公主尝尝。”
“是。昭缙谢过皇后娘娘。”
“公主真是客气，这种小事，不必总是言谢，本宫这宫里，没多少规矩，你自在些便是。”
“既如此，娘娘唤我昭缙便好。”
“好。”
皇后扶着萧慕岑坐下。
身前便是扑鼻而来的糕点香味，一瞬间便将方才嗅到的清新水果气息掩盖祝显然，水果与糕点没有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周遭没有其余声响，好似这屋内只有她与皇后两人。
事实上，自皇后牵着萧慕岑走进此屋中后，原本在这里的宫人们便小心着退了下去。此刻，确实只有她们二人在。
皇后用筷子夹了两块不同样式的糕点放在萧慕岑手边的白碟中。
萧慕岑听见筷子触碰到白碟的细微声响，眉头不自觉稍皱了下，随即抚平，恢复如初。
皇后道：“昭缙，本宫有个问题，可能有些不妥，还请你勿怪。你的眼睛，是天生便瞧不见么？”
“是，”萧慕岑神色淡然：“天生眼盲，自娘胎出生起便无法视物。父皇与母后曾为我寻遍名医，奈何他们对我这双眼睛，皆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这样碍…”
皇后话头轻了些许，微微低下头，眼睛盯着筷子夹着的糕点，似在思索些什么。
稍思索后，皇后不动声色取下头上发钗，以尖端对准萧慕岑的眼睛，只离分毫，便会刺中她的眼睛。
萧慕岑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个，她天生眼盲一事，不是什么秘密，纭国众人皆知。想来，熵国皇宫中人也该知晓才是。
她眨了下眼，用手拿起手边白碟内的一块糕点递到嘴边，稍低头时，眼前似有什么东西划过，带起一丝丝风。
她坐正身体，眼神略疑惑。嗯？
皇后神色淡然将手中发钗插回到发髻中。
果然，纭国公主，是真的眼盲。
她嘴角勾了下，语气柔和：“昭缙，这糕点味道如何？”
“很甜。”但她不喜欢甜的。
“喝口茶润润嗓子，再尝尝这边这些。”
萧慕岑点头，皇后拿过来的，悉数尝了一遍。
都很甜。
她都不太喜欢。
最后一道糕点吃完，她喝茶将嘴里那股甜味咽下去时，皇后忽然笑了两声。
萧慕岑疑惑。
“昭缙，你就这般吃下了本宫给你的东西，你不怕本宫在里面下-毒么？”
“……”
萧慕岑愣了愣神，却还是将手中剩下半杯茶喝完。吃吃喝喝这么多了，若真是有-毒，也不在意多这么半杯茶的量。
继而，她反问：“那娘娘会在茶点里下-毒吗？”
“不会。”皇后答得肯定。
“娘娘既然不会，那昭缙也无需害怕。”
皇后笑了：“你很有趣。”
“多谢娘娘夸奖。”
从始至终，萧慕岑都极其淡然。来之前，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即便心里再害怕，也不能表露出半分来。
只不过，她看不透这位皇后娘娘的真正用意。是觉着好玩捉弄自己一下，还是另有居心的试探？
她看不见皇后的脸，无法单从她的声音来判定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但如今来看，这皇宫内，确实是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向你主动示好的人。
萧慕岑在凤仪宫用过午膳后便回了黎清苑。
皇后本想午膳后，与萧慕岑一同前去御花园赏花，奈何皇帝那边临时有事要唤她前去，只能将一同游御花园一事作罢。
萧慕岑离开时，心下倒是松了口气。
皇后站在凤仪宫主殿前，望着萧慕岑离去的身影，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本宫觉着，这位昭缙公主还不错，看似柔弱，实则内敛。方才在本宫面前，竟一丝慌张与惧怕都没有。”
安芹站在她身后：“娘娘觉得好，那便是好。”
“芹儿，你听说过没有？”皇后面带微笑转头去看安芹：“纭国传言，娶了昭缙公主，就等于拥有了半个纭国。她十五岁时，纭国贵族子弟便争前恐后前去提亲，但都被她拒绝了。”
安芹姿态恭敬，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纭国传言，奴婢不知。娘娘若信，那便是真的。”
皇后笑着：“半个纭国碍…”
她伸出手，屋外阳光落在她掌心。她眯了下眼，将手握祝
萧慕岑踏进黎清苑大门时，清风迎面而来。她松了口气，从未觉得这小苑如此让人觉得心安。
她想，她还是乖乖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最好。也最安全。
可偏偏很不凑巧的是，五日后，是太后生辰。
桓娘提前一日提醒萧慕岑，让她做好参加太后生辰晚宴的准备。
萧慕岑对此很是无奈，兴致也缺缺，甚至不想前去。
她想，她一个质子，即便不去参加太后的生辰晚宴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
白影还是提醒她：“殿下，熵国太后生辰，您该备一件礼表达心意才是。”
萧慕岑躺在软榻上，面无表情摸了摸钻到自己怀里的橙子的脑袋。他们都没带什么东西来，也才在熵国皇宫待了那么十来日，哪里能有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太后的？
萧慕岑撇了下嘴：“白影，本宫若是装病不去，你觉得如何？”
“属下觉得不如何。”
“……”
“熵国太后不会信的。即便当时信了，也会心情不悦。”
萧慕岑叹了口气。
郁闷之时，黎清苑守门的小太监过来，在屏风外禀告道：“公主殿下，凤仪宫的安芹姑姑来了，说是有要事要见您。”
萧慕岑躺在床上，伸手轻拍了下床铺。
白影会意，道：“请安芹姑姑在竹阁等候，我随后就去。”
“是。”
竹阁内。
白影很快到达，安芹已在那等候。
白影道：“安姑姑久等了，殿下身体不适，刚睡下，不敢打搅她歇息，白影便替她来了。”
“公主殿下身子弱，多休息是应当的。”
安芹将手里的锦盒递到白影跟前：“这是一块上等白玉，温润无瑕疵，是皇后娘娘特意为昭缙公主挑选的，送与太后的生辰贺礼。”
皇后送来的？
白影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替她家公主殿下收下。
安芹又道：“昭缙公主来皇宫不久，想来，也没有合适的贺礼送与太后。这件礼物，白影姑娘还是不要推辞了，若贺礼不合适，惹怒了太后，遭罪的，可还是昭缙公主。”
“……既如此，白影便替殿下谢过皇后娘娘了。”
“太后生辰晚宴，请昭缙公主务必准时到达，切勿耽搁时辰。”
“是。”
那份礼物，最后自然是以萧慕岑的名义送给太后的。至于太后是否喜欢，那就是太后的事了。
晚宴开始前一刻，萧慕岑在桓娘与白影带领下抵达晚宴举办的寿宴宫。
她眼蒙一小条白绫遮目，一身浅粉素装衣裳在一众精心装扮的世家千金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极其醒目。
她的出现，吸引了身旁一众人的瞩目。
宫中貌美之人不少，但像萧慕岑这般看似与人世烟火相隔绝的，倒是头一个。
皇帝瞧见她时，都不由多看了两眼。更别提是宫宴上其余男子。
萧慕岑看不见那些人是何种神色，只听周遭嘈杂，声音刺耳，有些烦闷。
宫宴过半，歌舞升平，说笑声不间断，空气里酒味弥漫。
萧慕岑不喜这种场合，亦讨厌这些脂粉、酒味、汗意混杂后弥漫在空气里的气味，她觉着有些恶心。
思索片刻后，便借身体不适为由，征得太后同意后，提前离席。
她有些着急摆脱那些难闻的味道，步伐不由匆忙，即使白影扶着她，却在走出寿宴宫时撞上了一个人。
萧慕岑一愣，瞬间缓过神来。
她心下深吸口气，开口道歉，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温婉：“抱歉。失礼了。”
男子身着一袭玄色烫金蟒纹华服，身形端正，不怒自威。他右脸一道疤痕自右眉蜿蜒直耳后，触目惊心。
男子低头看了她一眼，瞧见她眼上遮目白绫，稍眯了下眼，而后声音低沉着道了句：“无妨。”
萧慕岑微微颔首：“告辞。”
“站祝”男子喊住她。
继而又道：“你，是纭国送来的那个公主？”
萧慕岑答：“是。”
“叫什么？”
萧慕岑却道：“不便告知。”
萧慕岑往旁侧伸出手，身后白影立即上前，小心着扶祝
萧慕岑再道：“告辞。”
这回，她是真的离去。
男子转身，望着她远去身影，漆黑眼眸中，有一丝异样情绪闪过。
身后宫人上前，恭敬又小心道：“太子殿下，陛下和娘娘已在内等候您多时，请您快些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