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苦难
梦里是一望无垠的死水,天边裂了一条大缝将黑水倒出,时灵渔就在冰凉的水中起起沉沉,柔软的水挤压她的身体,恍若回到灵川涝灾那日,她将自己与树绑在一起,承受洪水的凌虐,只是如今再没有一只手能将她抱出困境。
原来他的结局在这里…
她苦寻不到的结局,原来在朝呜江底。
【不说离别,只盼重逢。】
观星楼一别,他的承诺他没能做到,而她的承诺,也做不到了。
时灵渔怔怔睁开眼睛,空白的眼中除了涩痛酸胀,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
殿内烛火昏暗,明明是春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气,四周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
这里像是一个封闭的石洞,让人窒息。
她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幔帐上的绣花看了许久,才慢慢伸出手,想去护住肚子,被人捏住手腕压在榻边。
阴影之下是另一重阴影,坐在榻边的人挡住了所有的光,时灵渔的手被人死死按在榻边,捏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想要将她一把折断。
森冷紧张的气氛让殿中众人抖如筛糠,时灵渔这才发现昏暗烛灯下,不远处站了一排太医院太医,个个弯腰曲背,不敢直视殿内。
头顶那道阴翳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移落到她的肚子上,时灵渔心里一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终于怕了,想抽回手也没有力气,躺在榻上颤抖着嘴唇嗫嚅:“求求你…求求你…我只有他了…”
赵湛的眼神冰冷,他向外一招手,太医便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来为她搭脉,把完脉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跪下不敢说话。
不一会刚站着的太医就全变为跪着,他们抖着身子相视一眼,都不敢将这个心领神会的消息说出口。
赵湛见众人缄默不言俯身跪拜,也并不勉强:“既然都不愿意说,那就去把愿意说的人拖进来。”
他说完又深挚地看了眼榻上瑟瑟发抖的时灵渔,伸手理过她凌乱的头发,柔声道:“怎么瞒着六哥,不让六哥知道?”
春絮手上的冻疮早已好了七七八八,从早开始便拿了好几根彩线靠着大树编着东西。
眼看着快要编好又给解开,连续重复好几次,嘴里气馁道:“错了错了,怎么又错了!这也太难了!”
“你在做什么?”
她很吵,每编错一次就要叹息抱怨好久,然后重来,让曲柔存没法静心看书。
说来也怪她突起的怜悯心,她说了句想读书,自己竟然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将私藏的书带来给她,结果来了就看她编半天绳子。
她当下便准备要走。
“曲姑娘,对不起,我将春妍姐姐的手绳给弄坏了,正在弥补呢?”
她说着加快手里的动作,终于一只彩色的手绳出现在眼底,她长吁了一口气,将手绳亮给她看:“终于好了。”
曲柔存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激动,那只手绳看起来甚至有些低廉。
“这下春妍姐姐就不会生气了。”春絮很开心,拿着它左右检查。
“你为什么要给她重做一个,一个手绳,掌事姑姑也不会管,她难道还敢杀了你不成?”
曲柔存不解,春字辈的宫女都欺负她,她竟然还愿意为了一只手绳,浪费半天的时间。
春絮对她说的话不认同,小声反驳:“我不小心弄丢的,我不做出来良心不安。”
“良心。”
曲柔存嘴里呢喃着这个词微微失神,倒是许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良心这个词了,朝她脸上吐血水的人倒是很多。
“是啊,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哪有人生下来就想做坏事的,别人我管不着,我只求自己良心能安。”
她手下又开始编起来,有了经验,这一次编的又快又好:“就算做错了事,也要认真弥补,我想做一个干净的人。”
干净的人?
曲柔存轻嗤,宫里就没有干净的人,许多宫女为求自己过的好,早不知与哪些太监侍卫勾搭上了。
突然一只手绳出现在自己眼前,让她回神,春絮笑着递给她:“这只是姑娘的,谢谢姑娘送我的冻疮膏。”
丑死了,与刚才那只一样的低廉,曲柔存不想要。
春絮可看不出来她的意思,兴奋地塞进她怀里就要离开,嘴里嚷着:“完了,完了,姑姑安排我做的事还没完成呢,我得先走了。”
留下曲柔存一个人在原地,手中的手绳粗劣的质感很是奇怪,像是含着沙粒的黄土般磨手,习惯了它之后又能感受到土地的厚实与温软。
她忽然一阵不自在,眉毛紧紧蹙起,最后将它夹在书里,看不见了才算是微微松口气。
她提步离开,明明是打算出宫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调转了方向。
时灵渔并未等多久,就看见李覃浑身是伤被人拖进来,他一看见她就磕头求饶,嘴里呜呜道:“老臣对不起公主,老臣有愧于陛下…”
“李太医医术精湛,不然公主也不会钦点你来为她诊断,你就来说说,公主这是怎么了?”赵湛笑意不进眼底,李覃在他的目光下根本不敢将脸抬起来。
“公主…公主有孕两月有余…”
时灵渔终于绝望,她挣扎着想要去护自己的肚子,可是却被强硬地按在榻上。
赵湛连脸上最后一点笑也消失不见,周围的太医汗洽股栗,无一人敢在这种情况下出声。
“公主殿下身体虚弱,如此情况,众太医有何高见?”赵湛问道,语气不急不缓,太医们心里颤栗,这话要是说得不合他心意,李覃就是他们的下场。
“公主身体虚弱,想来往后月份越大越亏空身体,如今驸马…不若趁月份还小,一碗汤药去了干净。”
王太医话一出口,引得赵湛拍手:“王太医不愧为太医院院正,医术高超,之后就由你来照料公主身体。”
殿内的人得他的吩咐,除了王太医其他人全不知被人带去了哪里,他摩挲着时灵渔的手腕,幽幽叹了口气:“身子怎么弱成这样…”
“我会死的。”时灵渔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恨不能将他抽皮扒骨,“我会死的!”
“不,你不会。”
赵湛轻轻抱住她,手下的人真是孱弱异常,他早些时候怎么没能发现她食欲不振,吃点东西就作呕,他抱着她叹息,在她耳边轻叹:“阿渔,你死了,六哥不会让他们活。”
他学着裴尚卿拍着她的背,引得时灵渔轻震,随后猛烈挣扎。
“阿渔,没有后路了,陪着六哥往前走…”
王毕在太医院抓药,拉开好几个抽屉,又默默推了回去。
他其实也没有夸大的成分,芃阳公主确实身体虚空,以她现在的身体,后期不仅容易劳损心脉,说不定还会母子俱陨。
他在药方上犯了难,轻了落不下,重了更伤身。他在药柜前来来回回一阵,手中的称盘还是空的。
“王太医。”
身后有人唤他,他转头一看,顿时有些疑惑。
“我是王姑娘的朋友。”
王毕记起来了,西夏重文,他女儿参加论诗比赛,曾对魁首赞叹不已,还将人带回过家几次,依稀记得她姓曲。
“曲姑娘有事吗?”王毕问道。
曲柔存看他手上的秤盘,将手中的东西递上:“来帮王太医解决问题。”
那是一包药。
王毕看了看手上的称盘,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药包,怒道:“简直胡闹!我当你是吉媛的朋友,就当没看见过你,快离开!”
曲柔存对于他的怒火一点不感到害怕,甚至将那包药放进了他的称盘里:“你最好照我说的做,不然我就将你害死发妻,迎娶上一任院正女儿的事传出去,看看吉媛最后怎么看她这位救世济民的好父亲。”
“当然,我保证这包药,能完成你的任务,不会拖累你,你依然会是太医院正史。”
曲柔存说完就离开,留下王毕呆愣地看着称盘上的药包。
麻绳从下往上绕三圈,打了个死结。
太医院所有人开药方都打的活结,只有一个人会打死结。
曲柔存还没踏出太医院,就见王毕追出来。
“曲姑娘,药方已经开好,老夫身子不适,还请曲姑娘替老夫熬药端于公主。”
曲柔存看着他将刚刚那包药重新递过来,无所谓地伸手接过:“瑞王最为器重王太医,只要药方是王太医开的就成。”
时灵渔被困在殿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就更为绝望,她不知道李覃被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茗香与林跃清怎么样了,赵湛也离开了,周围都是闵石旧部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有人说话,药被端来了。
时灵渔从床榻上撑起身子,看着殿门缓缓被打开,有宫女端着热腾腾的药入内,她用尽毕生力气,从榻上下来,朝着那扇大开的殿门冲出去。
她光着脚在皇城涌道内四处寻找,没有茗香,没有林跃清,没有赵斛,没有江素映,没有赵仰,也没有裴尚卿。
冷冰冰的城墙阻了她的去路,她又重新换了个方向继续盲目地向前跑。
可惜上天是注定要她受此磨难的。
当她被人捉住,是在赵斛上朝的太和殿,她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这里。
殿上的龙椅是全天下最辉煌最耀眼的所在。
她被赵湛强抱到那张龙椅上,被按得不能动弹,那碗药逼近她的唇,头顶上是他癫狂的神色:“阿渔乖,这孩子对你身子不好,你不能要他,六哥答应你以后再不逼你,你喝下去身体就好了…”
她拼命挣扎那药还是滑过喉咙,简直比世间最苦的黄莲还要苦百倍。
她其实并没有喝下多少,大多都落在了她的衣衫上。时灵渔趴在龙椅上,想要将药给呕出来,赵湛来安慰被她一个巴掌打开。
腹部剧痛,像是有东西在流逝,时灵渔捂着肚子悔恨不已:“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为什么要答应舅舅去灵川。”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明明吃了药,不是该好了吗?
她的手在他脸上划了三道划痕,他感觉不到疼,他恐慌地将她抱起来,想要将她抱回秋玟殿:“阿渔不怕,阿渔不要怕…”
时灵渔看着他紧张的脸,笑得凄绝。
“赵长星,你怎么不死在灵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