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宫宴一
夜色沉沉,白日里下了场雨,一阵风过,在上恩殿批了一日的奏折,赵斛难得感受到了寒意。
坤宁宫只留了一盏灯,他踏入宫殿的步子便放轻不少。
他以为人已经睡了,只想趁她睡着了来看看她,没想到她还在等他。
“臣妾还以为,陛下今日不会来。”
她脸色不好,听太医说,今日又心绞痛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弱,连带着轻嘲。
赵斛知道她不想看见他,平日里自己也不会自讨没趣来她跟前,只是今日太医的表情凝重,他便忍不住脚步和想见她的心。
“你身子怎么样了?”
他关切地问道,并没指望她回答。却不知道她今日是怎么了,或许是大齐的故人归来,惹得她想起了从前的事。
“臣妾想到了相玉与仲羽,还有素秋。”
这几个名字一出口,便害得赵斛白了脸,唇褪去了血色,他身子摇晃,失了光泽的肌肤一瞬间就老去了好多岁。
裴相儒穿着那件绛红色凤袍回忆着从前,尽管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在赵斛眼底,她永远都是那个在齐思水榭与他对诗的少女。
“仲羽和素秋被父亲从战场上捡回家的时候,被吓傻了呆呆的不会说话,相玉常常去逗他们,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在从前如这般的夜色里,我们会围在院里煮酒论剑,对诗抚琴。”
她嘴角挂着笑,眼里却布满悲伤:“可惜,我们都死了。”
赵斛大恸,他蠕动着唇,话在嗓子眼里,却无法发出声音。
“后来,陛下您为了敏文长公主,指了裴家去和亲大齐,又为了补偿裴家,想娶臣妾为皇后。您当时对臣妾说,相玉有一个贵为皇后的姐姐,大齐国君必定以礼相待,您会安排人去照顾她。”
“可惜,我的妹妹死在了冷宫里。”
“不是的…不是的…”赵斛步履踉跄地上前,他嘴里嚷着“不是的”,却无法说出更多,因为他们都知道,事实就是如此。
“相儒,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他终于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她不想见他,他就不到她面前来,她没有子嗣,他为了让她坐稳皇后的位置,宁愿送给她一个儿子。
这些…不全是他对裴家的补偿啊…这还是他…贵为天子…无法说出的羞耻心…
“相儒…我是真的……”赵斛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脸,被她一把推开。
她终于撕碎了平日里的伪装,双眼含恨,面前之人是让他家毁人亡的罪魁祸首,也是她这么些年午夜梦回的噩梦。
“陛下如果真的对我好,为什么要阻我的兵?”
赵斛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手慢慢垂落身旁,他收了脸上所有表情,又成为那个掌人生死的冷血君王,除了鬓角几根花白的头发,和滴落衣角的几滴老泪,再无一丝刚才的脆弱。
裴仲羽只身去救崔方觉,被大齐沈婄派兵埋伏,他身为西夏皇帝,自是不能在大齐未出兵挑衅之际擅自让军队入齐,他为了避免大齐国君以此为由,挑起两国纷争,只能扣下她的兵。
裴仲羽身死,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他想解释,却被她阻止:“陛下不必找那些光明磊落的理由,比不上臣妾失去亲人之痛。”
她眼中鄙夷不屑的目光,彻底中伤了他,赵斛转身,落寞地推开殿门外出,夜里的风吹得他淌过泪的脸生疼,他摊开手,掌心是密密麻麻蜡烛烫的伤。
齐思水榭,一见倾心,美人提笔两三句,比得过他彻夜所思的文章,无奈佳人心有所属,无奈自己…平庸。
赵则成啊赵则成,当初的随意一指裴家和亲,当真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还是…为了自己的自卑心。
十方见陛下走远了,才敢现身,他一直关注着此处,害怕皇后娘娘一个话说急了,陛下恼羞成怒。
此刻皇后娘娘愣坐在一处,再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他有些不敢上前,只敢离远了唤她。
“他说他是为了大齐,却在仲羽死后收了他的兵权,尚卿是仲羽的“孩子”,他却不让他登朝入仕。”
她忽然掩面痛哭起来:“但是他对我好啊,我提议让他的宝贝侄女嫁给尚卿,他也同意了,我该怪谁啊?赵沅吗?我还记得她叫我相儒姐姐,我的第一条衫裙,是赵沅送我的……”
哭够了,她才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很红,偏过头去不让十方看见,向外摆手。
“退下吧,明日…宫宴…”
时灵渔听了这个消息一时难以接受,裴仲羽与裴相儒不是亲兄妹,他们甚至差一点在一起。
原来舅舅才是第三者?
但是这么些年,舅舅对皇后娘娘的好有目共睹,他偏心赵仰,也很大程度因为太子表哥是养在她的膝下。
他想让她做皇后,还想让她做太后,这西夏的江山,有一半都是她的。
“那你父亲还不是有了你?”时灵渔还是偏心自家舅舅的。
她嘟囔着嘴,再没了之前的脾气,也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好奇道:“裴尚卿,万一以后我们分开了,你会另娶吗?”
裴尚卿故作深沉地考虑起来,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像是有在认真考虑。
时灵渔看他的模样,急了,抓住他的衣襟靠近:“你竟然真的在想!”
裴尚卿一脸无辜地点头:“我真的想得很认真。”
“像公主这样的高枝,往后可是再没有了,我可得攀紧点,有时想想,吊死在一颗树上也挺好的,最起码不用挪坟。”
时灵渔推了他一把,转身走开,她在极度害羞的时候,最红的是耳垂,像是一颗饱满的石榴籽。
“只是阿渔,我允许你心情烦闷的时候,能够出去走走,只是一定要记得回家。”裴尚卿上前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下巴点在她的头顶,鼻尖全是她的发香,
“只是你设想的,我们会分开,那不可能。”他语气坚定,时灵渔感觉他桎梏在腰间的手臂在慢慢收紧,她被箍在怀中,不能任意动弹。
“因为,我不会,你不准。”
今日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时灵渔只穿件袄裙也不觉冷。
裴尚卿出门前非让她带件披风小袄,得亏她没听他的话,不然妆面就热毁了。
宫宴还未开始,陆陆续续有马车从长门宫道进来,那些下马车的贵女们,时灵渔一个也不认识,她看了眼日头,不免朝着假山凉亭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阳光晒的人昏昏欲睡,时灵渔踏着步子走过假山,还未拐角就听见流氓调戏人的猥琐声。
“美人好姝色,不若缠崔郎。”
透过假山的洞眼,她垫脚看见了在对面的人,玄衣华服,头束发冠,发冠上镶嵌的珐琅闪着光,看背影倒是人模人样,偏偏说出的话下流猥琐。
“在下大齐崔施逸,两位姑娘有礼了。”
他转过脸来,眼下的青紫简直配得上他猥琐的气质,一看就是纵欲无度的模样,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人模狗样。”时灵渔忍不住吐槽道,没想到引来一道小声的应和:“你也觉得他蠢头蠢脑,长的像狗?”
她扭头往出声方向看去,不知何时一位长衫男子与她一道,扒在假山上,垫脚透过洞眼看的津津有味。
他额头上有一块极浅的红印,像是不知在何处被磕了下,边偷窥边点头:“其实他是长脸,从某些方向看还有些像驴。”
时灵渔无语,这厮谁啊,突然出现,还是个自来熟,他的衣衫简陋,倒不像是来参加宴会的。
她正准备说话,被人伸手一把捂住嘴,男子将右手食指竖在唇边,皱脸使劲“嘘”了一声,才低声道:“你怎么偷看都不会,被人发现怎么办!”
时灵渔被捂住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点头,男子见她听话,这才放开她,拉过她重新选了个稍大的洞眼一起挤着看。
崔施逸说着说着就想对对面的姑娘上下其手,惹得姑娘厉声呵斥。
“崔宗子未免太不将西夏放在眼底了吧,今日由陛下主持宴会,你敢放肆?”
听了这话,果然是将崔施逸有些唬住,这里是西夏不是大齐,他要是在这里犯了事,他那白眼狼妹妹第一个就将他就地正法。
他虽不敢乱动,仍是逞强道:“本公子是见你们貌美,想和你们交朋友,谈何得罪西夏皇帝。”
“崔宗子的动作可不像是交朋友,反倒是将民女的朋友给吓着了!”
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时灵渔往里瞧了瞧,果然是她,曲柔存。
此刻她穿着那身月华裙,站在一位胆小的姑娘身前,将她护在身后,倒是有些让时灵渔另眼相看。
刚想表扬她两句,又听见她说:“西夏贵女姝色万千,但都比不上芃阳公主分毫,宗子想看美人,想交朋友,怎么不去先找芃阳公主,结两国之好。”
时灵渔气得挠墙,她身旁的长衫男子也转过头来,疑惑道:“那白衣女子和芃阳公主有过节?”
时灵渔气得咬牙:“不知道!和芃阳公主有过节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一个!”
假山后一阵稀疏的离去声,不一会儿回归平静,他们两人也没了看头,从假山上下来。
茗香跑来找她,说宫宴开始了,时灵渔向那男子点头,快步离去。
待她离开后,男子身后的暗卫才现身。
“姑娘,素秋娘娘找你。”
崔犹泠拍拍身上的灰,离开前不忘吩咐。
“西夏境内,唤我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