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整军
一队兵马伫立官道两侧,并排的红棕马踏蹄扬起尘土,熏得时灵渔不停咳嗽。
裴尚卿一把将她拉至城门下,侧身将她挡住,看她被风沙迷了眼,咳得小脸通红。
“怎么不躲?站着被风呛?”
“干嘛…站着…说风凉话…”时灵渔吃了一嘴的沙,话都说不顺溜,想去揉眼睛手又被人打掉,她哭着脸抱怨,“我疼,我要水。”
“该!”
虽然嘴上抱怨着,还是叫上一旁的双瑞去取水来,又凑近为她吹了吹眼睛。
虽说成亲多年,还未曾离得这么近过,就连浮珠阁的圆榻,都是楚河汉界分清了的。时灵渔只感觉一阵温热的气息吹向她的眼睛,缓解了风沙袭眼的涩感,她转动眼珠适应,看见面前人清俊的下巴,不知怎得就害羞起来,往后退了退,又被人一把捞住。
“别动。”
声音如山涧清泉,他身上犹如山林间如薄荷夹杂着松木的气息飘来,让时灵渔的脸越涨越红,“裴…裴卿,你说话…真…真好听。”
裴尚卿取过双瑞递上来的湿手帕,拧干为她擦着脸,闻言愣怔了一下身子,随后失笑:“或许是因为臣,说话不结巴。”
“……”
时灵渔在心里对自己唾弃无比,没想到自己居然沉迷美色,实在是没用!
她抢过手帕随意一擦,看着他那张连眉毛都精致的脸,又看看自己这般狼狈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不配做个女人。
她一时冲动,咬牙道:“红颜祸水!”
“说什么呢!”
铿锵有力的声音吓得时灵渔一抖,下意识地就往裴尚卿怀里躲。
“书不好好读,捡些词儿来乱用!”
林太师鼓瞪着眼从城楼上下来,看见她发髻凌乱,妆容全毁的模样,气的胡子上翘,“看看,这次出行代表的可是陛下,不成体统!”
时灵渔委屈极了,扣着指甲嘟囔嘴:“风吹的也要怪我。”
裴尚卿在她身后,将话听了个清楚,他忍不住笑意,在暗处捏了捏她的手:“求我,我就帮你。”
“我又没错!”
时灵渔嘴硬说着,看着林太师越来越近的身影还是抵挡不住本能,吓得与裴尚卿贴得更近。
裴尚卿也不在意,顺势将她揽过,对着林太师行了一礼,林太师看见他脸色总算好了一点,当目光转回时灵渔时,又换回那副不成器的模样。
“丫鬟呢?怎么也不带一个,还指望你的驸马伺候你?”
时灵渔气得半死,到头来林太师对她那么大不满,居然是为了裴尚卿。
幼时在齐思水榭学书,裴尚卿就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常常说有他当年之姿,而时灵渔每每谈及就只有头疼,现在他予以众望的学生被人拐来不能入仕,而且还是被他最为嫌隙的学生弄成这副模样。
怪不得她与裴尚卿成亲还未满一年,林太师便提出要去游历山川放空心境,这不放空不行啊,他年纪那般大,不去岂不是天天被她气得呕血。
“他…他是我夫君,我使唤他…怎么了!”时灵渔伸出一颗小脑袋,说完又赶紧缩回裴尚卿怀里,故意向他扬扬下巴。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林太师被气得拍手,脸涨成了猪肝色,“公主与驸马应该相敬如宾,而不是像你这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公主让他去徽州涉水两年,要是如此不喜,不如趁早和离,他在官场上自有一番造化!”
时灵渔暗地里向着裴尚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真是好一个“娘家人”。
“可是我吃喝出行都需要他。”时灵渔的眉毛假意皱紧,仿佛她思考的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最后摇头,“不行,我可离不开他。”
说完将裴尚卿抱得更紧,粘满尘土的脸蹭花了他的衣衫。
林太师脸更黑了。
难得让他吃瘪,时灵渔暗地里乐开了花。
“公主这么气恩师,怎么能行呢?”裴尚卿悠悠叹道。
时灵渔嗤了一声,向他挑眉,“你管我。”
“臣可不敢。”他笑了笑,语气缓缓,“臣,只是害怕,您—玩—脱—线。”
他话音刚一落,就见林太师步伐不稳往后退了两步,时灵渔收了笑脸,赶忙上前去扶,被他拂开。
他一挥衣袖定住身形,满眼悔懊:“是老夫没用,愧对陛下,愧对长公主,如今芃阳长成如此模样,老夫有罪!”
时灵渔内心直呼救命!
她能接受林太师指着她一顿痛骂,最不能忍受他仰天长啸,问候她的列祖列宗。
“先帝!臣愧对于你,先皇后,臣无能啊!陛下,臣有负所托,敏文,老师没用……”
“………”
时灵渔懊悔,早知他是个老倔驴,就不气他了,舅舅都不敢和他吵上一两句,自己干嘛如此想不开!
如今看他老泪纵横,她张了张嘴,居然发现不知道从何劝起。
她可怜兮兮地望向裴尚卿,裴尚卿也一脸感慨:“公主求臣,臣或许愿意勉强一助。”
时灵渔太阳穴跳了三跳,抬起脸假笑道:“驸马,不用勉强。”
开玩笑,她时灵渔这辈子什么时候求过人!
她深呼口气,正准备开口劝说,就见林太师邦邦胸口两拳:“老夫要上书陛下,如此心性,实在不适合去灵川,还是在上京将《尔雅》识通再做他论!”
时灵渔很自然地转身,没有半分犹豫和不好意思。
“好吧,我求你。”
裴尚卿点头,一脸认真地赞道:“公主如此果断,臣并不勉强。”
时灵渔走远了一点,实在不想听裴尚卿是如何安抚林太师的。
她无聊到与马对话:“你说说这是不是无妄之灾,你将尘土扬起来,偏偏吹了我一身的沙,还碰巧被老师看见了。”
红棕马津津有味地吃着路边的草,吃开心了还对着她打了个响鼻,差点喷了她一身唾沫。
时灵渔默默退远了些,抿唇半晌憋了句:“不成体统!”
她说完暗下决心,眼神坚定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这边裴尚卿安抚好了林太师,看了眼天色已到时辰,便准备整军出发。
军队排成一个小阵,皆是从御林军中挑选出会水的兵将,裴尚卿在上首点兵向林太师报告情况。
林太师看了眼兵阵,缓和的脸色又是一沉。
乌压压一片兵甲,竟然看不见那个领命之人的身影。
她是领旨之人,如今不出现,相当于是当着御林军的面打陛下的脸。
裴尚卿刚想说话被林太师挥手制止。
“军人是至高无上的荣誉,陛下都得礼待士兵,她敢耍公主的威风,让三军将士等她,如此任性,是如何劝也不作数的了。”
他闭眼,对着一旁宣旨的太监吩咐:“暂收芃阳公主宝印,交与陛下,老夫会以两朝帝师的身份上书,剥夺芃阳公主身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芃阳公主这次,真是触林太师眉头了,两朝帝师,最是看不惯仗着身份不顾律法,任性妄为的人。
众人心里忐忑,估计过了今日,国朝便没有公主了。
“老师为何不问问她,她不在,自是有她的原因。”裴尚卿轻声说道。他自是不信时灵渔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
林太师沉着脸:“芃阳又不是敏文,自是……”
“老师嘴上说着一切为了芃阳,却总是将她与她母亲相提并论。”裴尚卿说着,伸手取过太监手里的圣旨,讽刺笑道:“可是却忘了,敏文是敏文,芃阳是芃阳。”
林太师哑言,敏文是国朝公主的标杆,他私心里是希望公主都如敏文般知礼温柔博学仁爱,却忽略了世界上本没有第二个敏文。
“老师。”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将士们从两侧分开,时灵渔的身影从远处徐徐走来。
她换了身新衣,鹅黄色的纱衣并不华丽,发髻也重新挽过,可以看得出来技术并不熟练,有几缕甚至没挽上去,用素钗堪堪揽住。
她身上没有尘土,她步履庄严地向他们走来。
“老师,我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正衣冠,面三军,拜恩师,以廉为荣,以言为行,以礼为节,以西夏为荣耀,老师的教诲,芃阳未曾忘记。”
林太师的脸色一僵,这句话他曾经也对敏文说过,他突然对面前的女孩感到一阵愧疚,自己究竟是在培养她,还是在培养另一个敏文,但是他却拉不下脸来说上一句抱歉。
当时灵渔走近了,他才发现她手上捧着的东西,他脸色一白,却提不起声音来训斥,蠕动着唇,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声音。
时灵渔笑了笑,将手中的物什捧高:“芃阳,愿意归还公主宝印。”
“你…这是做什么?我…陛下还未下旨。”
林跃清艰难地说道,他想他或许可以再试着引导引导她,毕竟…毕竟做公主也是需要学习的。
“从前我认为公主只是一个身份,无非就是享受着百姓的供奉,一生快乐无忧,最大的烦恼就是宝印被收回去,做不成公主了,我私心里认为这是很丢脸的事情,所以央着求着舅舅不要降我的位份,但是如今发现,德不配位更加可怜。”
“怎么你…不想…做公主了?”
林跃清呐呐问道,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始至终都未曾看透过她。
“当然不是,此印我想让老师替我暂为保管。”
小太监跑下来拿过宝印,又向林跃清送去。
林跃清看着那宝印上的小兽,它恶瞪着眼,他竟然不敢伸手去碰它。
“老师还记得与舅舅的赌约吗?”
时灵渔问道,又掷地有声地说道:“今日我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宝印奉上,终有一日,我要老师,当着天下万民的面,将宝印还我!”
声音回荡三军,林跃清看着下首那个倔强抬起下巴的小女孩,他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错了,这个小女孩,她并不像敏文,也并不像陛下。
她竟然是像——先帝。
林跃清好久都没这般笑过了,他难掩激荡的心,颤抖着手接过那块公主宝印,仿佛回到了当年与先帝共谋划策,协心同力,指点江山的时候。
他笑够了,才眼角含泪,语带欣慰地看向时灵渔。
“芃阳,老师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输。”
时灵渔也跟着笑,将手伸向裴尚卿,不多时手中便拿着那卷明黄圣旨,她给了裴尚卿一个默契的笑,随后对着大军宣旨。
“众将士整军,出发灵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