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有木兮(一)
岑轻衣被他一呛,愧疚也退了下去,忍不住大声回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故意的1
她恶狠狠地抹了一把不争气地从眼里涌出的泪水。
凶什么凶!她委屈巴巴地想,我还以为我要死了,怎么喊你你都不来!我还以为来救我的是你!
沈千山眉头紧皱,沉着脸盯着她不说话。
岑轻衣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
空气瞬间要凝结成冰。
岑轻衣突然侧头打了个喷嚏。
也是湿透的楚楚站在一旁不便插话,此时见状,便顺势打了个圆场:“二位莫要伤了和气。夜里江风凉,不如先换件衣服吧,免得着凉。言昕,去叫人准备两身衣裳。”
规规矩矩站在楚楚身边的小厮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楚楚婉然欠身道:“二位,请随我来。”
沈千山垂眸不再看岑轻衣,岑轻衣小声地“哼”了声,快步跟了上去。
换好衣服,楚楚款款邀他们一起坐下喝一杯姜茶暖暖身子。
岑轻衣正赌着气,故意坐得离沈千山远远的。
沈千山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岑轻衣穿着楚楚给她准备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多谢楚楚姑娘,要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沉底了。”
楚楚被她逗笑了,捏起手帕掩唇一笑,柔声回道:“姑娘客气了。二位是初到南州么?”
沈千山并不说话,岑轻衣斟酌回道:“是来南州游玩的。”
楚楚一听,便语带热情地给她推荐南州的好吃的:“那你可一定要吃一吃南州的手捶牛肉丸,这可是我们当地一绝。”
一边捏着兰花指,手在空中轻轻划过,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了手捶牛肉丸和别的南州小食来。
岑轻衣听得入迷,逐渐眉开眼笑,咽了口口水:“听起来好好吃,有机会一定要吃1
楚楚笑眯眯的,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朝她调皮地一眨,道:“的确很好吃!这位公子也不妨去试上一试。——言昕,给岑姑娘再添点水。”
岑轻衣这才注意到默默站在楚楚身后的小厮。
这一看,吓了她一跳。
只见这小厮长了满脸癞瘢,四方的脸,四方的鼻子,一道长长的伤疤从额角贯穿到下颌。
岑轻衣突然神游——这是现实版《巴黎圣母院》?
想完,她就想给自己一下。
想什么呢,这也太不尊重人了。
楚楚见她看着自己的小厮,并没露出惊吓之意,才轻笑道:“抱歉,吓到了吗?这是言昕,我的小厮,曾对我有救命之恩。”
岑轻衣忙道:“没有没有!我觉得很好1
楚楚见她这番反应,不置可否,只是又轻轻一笑,谈起了别的话题。
又喝了一杯姜茶,岑轻衣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楚楚又忙让人带他们去附近的客栈歇息,临走时,对着岑轻衣和沈千山又欠了欠身,柔媚地说:“二位气度不凡,能与二位同船,真是妾身千年修来的荣幸。”
待岑轻衣二人离开后,楚楚挂着笑的脸蓦然冷了下来。
她动作又轻又缓地搓了搓托过岑轻衣脖子的手,眸子微眯,眼中闪出意味不明的光:“……修者?”
言昕道:“不如直接杀了。”
楚楚皱眉,摇头拒绝:“不要徒惹事端,近日行事小心些便罢了。”
第二日往州府去的路上,岑轻衣就像是没看见一样,故意不和沈千山说话。
沈千山见她不似寻常那样叽叽喳喳的,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就在这堪称诡异的气氛之中,二人便到了州府。
下人刚进去通报,那州长便腆着肚子快步走了出来,慈眉善目,但眉目间透露着一点急切:“可是钦天司的大人们?”
她答道:“是从钦天司来的。这位可是黄大人?”
“是下官。哎呀,二位大人可总算是来了,快请,快请1
南州地处东南,夏日湿热,水汽蒸腾上来,整个南州就像是被放在了一个大蒸笼里。黄州长一边向他们介绍南州最近发生的怪事,一边时不时地掏出手绢来擦擦汗。
岑轻衣道:“……你是说,不仅有人看到山中似乎有妖,最近还发生了好几起失踪的案件?”
黄州长擦着汗水,忧心地叹了口气:“是呀,就城南的柳家,两个儿子全失踪了。唉,官府也找了,但死活都找不到。真是造孽埃”
“这事怎么上报的时候没说?”
“唉,大人啊,您有所不知。这柳家早些时日已经失踪过一个儿子了,当时说的是去山上看看,就再也没回来,大家以为是失足跌落山崖了。我们南州就是山多,各类的毒蛇猛兽也多。要不是最近有人说别山有妖,他柳家的儿子前日又失踪了一个,谁会往这上面想?”
他说着,缩了缩脖子,疑神疑鬼地望向四周,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二位大人,你们说会不会是有妖作祟?”
岑轻衣看他害怕的样子,出言安慰:“也说不准。不过你不用担心,若真有妖,我们钦天司自然会收服它。”
黄大人又擦了擦汗:“那就好,那就好。只是……之前并没想到这妖如此凶残,二位大人,您看要不要再向上报一次,再叫点帮手来?”
岑轻衣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这是嫌他们两个看着脸皮子嫩,害怕他们搞不定呢。
她有些别扭地看了一眼沈千山,不情不愿地承认:虽然这人又凶又冷又直,但厉害也是真的厉害。
她笑了笑,道:“不用了。”
黄州长虽然脸上还带着些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再出言驳面,呵呵陪笑道:“是,是。看二位气度不凡,想必师出名门,年轻有为……”
沈千山打断他的恭维:“行了,带我们去柳家看看。”
黄州长喏喏,亲自将他们带到一座院子里。
这院子修葺得很漂亮,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依然能看出来当年应该是斥了重金打造。
黄州长走在前面引路,岑轻衣二人跟着他刚穿过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一个老妇便“噗通”一下跪在他们面前,凄厉地哭道:“儿啊!我的儿啊!大人,您可要为我夫妻二人做主啊1
黄州长不忍地皱了皱脸,弯腰扶起她,柔声道:“好了,这二位是上面派来的大人,你有什么消息都快点告诉二位大人。”
这老妇姓金,夫家姓柳。他二人早两年就是普通的山货商人,十多年前找到了门路,靠着山货发了财。二人一下子财大气粗起来,就在城南买了一大块儿地皮,建了这五进的大宅子。
但不知道是走南闯北还是因为靠山货发家冲撞了什么,子嗣单薄,家中只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早就嫁到京城里去了,路远迢迢,这么些年也几乎和家里断了联系。两个儿子也纷纷失踪。
自从儿子失踪后,这两位老人天天茶饭不思,日夜只盼着自家儿子回来。
柳老夫人哭诉道:“大人啊,我的命好苦啊!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1
岑轻衣问道:“好好好,我们定会竭尽全力。你能不能说说,你们是怎么发现你们这两个孩子……嗯……失踪的?”
她这一问,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柳老夫人又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柳老夫人捏着手帕不住地擦拭眼泪:“唉,我家是做山货发家的,便也经常去山里瞧瞧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那大儿子跟着我们长大,前几个月独自上山,却再也没有下来,我们寻也寻了,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1
她苦叹一声,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岑轻衣不忍地拍了拍她的背。
老妇欠身道了句谢,缓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老大失踪之后,我们夫妻二人虽然悲痛,但好歹还有一个小儿子。谁知道前些日子,小儿子不过是去临县走个亲戚,也……也找不见啦!呜呜呜呜……我的儿碍…我苦命的儿啊1
岑轻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叹了口气,只好问道:“你丈夫呢?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照顾你们?”
柳老夫人擦了擦眼泪道:“外子去寻我的小儿子了,约莫傍晚才回来。”
说到小儿子,她又悲痛万分,涕泗横流。
待她将老来丧子之痛全部哭了出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让几人在外面站着,实在失礼,道:“三位大人快请进来。”
说着,她转身将门推开。
“蔼—”
她的瞳孔紧缩,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猛地叫了出来。
“这是什么?”
只见红木雕漆的桌子上,两块四四方方的灵牌正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
这灵牌不是像寻常灵牌那样黑檀木为底,阴刻黄漆,而是白石为底,锈红的字血淋淋地横陈其上。
左边那块上书“先严柳公老大人之灵位”,右边那块上书“先慈金氏老孺人之灵位”,但两块灵位之下并未署名。
那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红血顺着字迹流了下来,又干涸掉了。
沈千山率先上前几步,拇指摩擦过这些字,断定道:“是两柱香之前的血。”【注】
“两柱香?那岂不是……”
“是,有人或者是妖,已经先我们一步来过,留下了人血。”
柳老夫人这才从惊吓中反应过来,颤声问道:“人……人血?夫君!夫君-…是我夫君还是我小儿?”
她盯着越想越害怕,脸色苍白,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三位大人,救救我,救救我们,求求您了!老天不开眼啊,我柳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怎么这么命苦啊1
岑轻衣半抱起哭天抢地的柳老夫人安慰着她,问清楚了她丈夫的去向,道:“我们还是先去别山看看吧?”
沈千山颔首。
岑轻衣本想自己和沈千山去,但柳老夫人却执意要跟来,甚至以死相逼。她无法,也担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宅子里再发生什么变故,只得同意她跟随他们一道前往别山。
只是,她总觉得有一点违和。
先严……先慈……先严……先慈……
什么人会称呼别人为先严先慈呢?
是了,只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才会在过世父母的排位上写上这两个称呼。
岑轻衣突然问道:“你家里除了远嫁的女儿和失踪的两个儿子以外,真的没有别的孩子了?”
柳老夫人一口回绝:“没有1
那就很奇怪了,难道是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或者是不见踪影的儿子立的?
如果真是他们,那他们又有什么目的呢?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一道黑影从别山崎岖的山石中蹿出,直勾勾地冲她的方向猛然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