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往事前尘(四)
“呸!晦气!这死女人死在哪里不好, 非得死在我门口,这还让我怎么做生意!”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粗暴地拖着麻布袋子,骂骂咧咧地把袋子往地上一扔, 袋口松开, 露出一个头来。
这袋中人双目紧闭, 脸色青白,一头沾满了灰尘的长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
另一个尖嘴猴腮, 畏畏缩缩地跟在大汉身后,看见这脸,眼睛一亮,拍了拍大汉的手臂:“诶, 大哥,你别气了。你看这女的长得很好看啊。”
“滚!一个死人,我管她好看不好看?……等等,该不会是你这兔崽子夜里玩死的吧?你看我不打死你!”大汉粗眉倒立, 扬起蒲扇一样的手掌就往另一个身上招呼。
“诶诶诶!大哥!不是!哪能啊!你看她肚子里还有个小崽子呢!这样的女人我哪敢玩,一个不小心弄死了崽子和崽子娘, 这可是天大的损阴德的事情啊!”
“哼, 不是你就好。好了,扔这里吧。”
“这……大哥, 你看她姿色不错, 要不咱们给埋了?这脸叫狼叼走吃了还怪可惜的。”
“她死在我门口,我没把她挫骨扬灰就算是好的了,还要我埋了她?快走,一会儿得落雨了,这乱葬岗雨里有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
尖嘴猴腮的那一个闻言缩了缩脖子, 拽着大汉脚不沾地地跑了。
雨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大点大点地打在叶子上,又汇集成更大地雨滴,密密麻麻地砸在女人的脸上,洗干净了她脸上头发中的尘土。
女人的眉头皱了皱,睫毛剧烈地眨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还没有死!
她咳呛两声,用软绵绵的手撑着树干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然而她实在是脚软,没有站稳,顺着坡滚了下去。
她弓起身子,死死地护住凸起来的肚子,脊背在石头地撞击下发出可怕的“咔吧”声,正好滚进了一个山洞中。
山洞口被杂草和藤蔓掩盖,在狂风暴雨中留出了一点姑且安身的地方。
血和羊水从她的身下迅速晕开,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是折花。
连绵的疼痛让她急剧地喘息起来,她咬牙,试图再从软绵绵的身上挤出一点气力来。
这一年三界大灾,饿殍遍野,瘟疫连天,连地上的土都已经不再安全。她太久没有吃到东西,已经快没有力气生产了。
大雨仍然瓢泼而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一口牙几乎都要咬碎,孩子终于生了下来。
孩子刚生下来并不好看,脏兮兮瘦巴巴的,跟个小耗子一样,然而折花的眼睛却充满了神采。她近乎是爬着抱起了孩子,然后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
孩子静悄悄地躺在她地怀里,一声不吭。
折花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退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倒提着孩子的腿,使劲儿在他背上拍打,然而孩子依然脸色青紫,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没有一点反应。
碗粗的紫色雷电狰狞地撕开天幕,折花颤抖着手,血顺着被咬破的唇瓣流下,可她却丝毫感受不都痛楚,屏息将一指悬在孩子的眉心,神识探入到孩子的识海中。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是个死胎。
她终于支撑不住,眼睛里的神采就像是烟花一样熄灭得无影无踪,抱着这个死胎跪坐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呢?
她心心念念期盼的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是一个死胎呢?
她有些茫然地将孩子捂在自己的怀里,只把口鼻留了出来,可是她的身体本来也没有多少温度,自然也留不住孩子的体温。
她的脸紧紧地贴在孩子冰冷的脸上,呢喃道:“孩子……娘对不起你……我的孩儿,是娘对不起你……”
如果她能再忍下恶心,多吃两口饭,她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孱弱?
如果她能再凶一点,不被那么多小妖打昏在匪寨前,是不是就不会被打到肚子?
如果她能再有力气一点,不在乱葬岗里摔那一下,是不是她的孩子就不会早产而夭?
她迷茫地将这具冰冷的小身体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一个石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凝固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柔和的眼神变得坚定,她在手指上咬了个极其深的伤口,口中念诀,阻止了伤口的愈合,接着以地为纸,以血为笔,绘制出一个巨大的法阵。
竟是花妖族禁术——枯树生花!
折花抱着孩子坐在法阵的最中央,无数的血色映在她的脸上。她眼睛微闭,遮住了其中的癫狂,面目平静,一时之间竟有一种恬静的错觉。
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从衣领下的脖子延伸到额头的青筋和瞬间湿透衣衫的汗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她逐渐粗重的呼吸。
想来也是,天道自古以来就不容私情,想要一物,就必须拿另一物来换,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她如今身无长物,想要留住孩子的命,就必须要用她自己的来换。
然而到底是逆天而行,法阵贪婪的吸收着她的血液和灵力,她怀中的孩子却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折花能听到血液流过鼓膜那极具压迫的声音,听到心脏擂鼓般的声音,听到自己急促又微弱的喘息声,却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
她没有一刻感到比现在更清楚的绝望。
她已经没有力量了。
即使是使用禁术,她也救不了她的孩子。
她连她自己可能也救不了了。
只能默默旁观的沈千山看着她绝望的神色,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想要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然而他一触之下却落空了。
他来不及收回的手在半空只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一路跟来,他不是没有做出过尝试,可他必须承认,此时的他无能为力。
沈千山眼神冰冷地眯起眼睛。
可如果她在一开始生下的就是一个救不活的死胎,那他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盘古虚影想要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想起岑轻衣的经历,只觉得答案已经隐隐浮在水下,呼之欲出。
山洞之外,雷声越来越密,就像是要将天地连带着其中的万千生灵活生生地撕裂,惊雨汇成洪流,轰然而下。
因为饥饿和疫病而横死之生灵的黑气冲破雨幕,逆行而上,迅速聚集在半空之中。
没有任何生灵看到,在浓郁的黑气之中,一个散发着微光的魂魄被阻挡了道路,被无数条细细的黑气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那魂魄周围与黑气格格不入的神族气息正被黑气一点点地吞噬,魂光也越来越弱。
沈千山心头一动,猛然抬眼,透过千万里的距离,看到了这一个即将被吞噬的魂魄。
这是女娲流落三界的魂魄。
与此同时,他身边那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的罩子也骤然崩裂,碎成千万光点。
他彻彻底底地融入了这个时空。
电光石火之间,沈千山眼神微动,明白了盘古的意图。
他毫不迟疑地抬起手来,五指之间爆发出巨大的灵力流,穿透雨中的万千黑气,横扫过三界的每一寸角落。
同出一源的魂魄即使隔着二十几年的光阴,也可以轻松地互相感应。
伏羲当年被女娲以大功德救下的魂魄完完整整地穿越三界,出现在沈千山的面前。
与此同时,与伏羲有关之物的气息大涨,折花感觉到自己胸前一阵炙热,她拉起脖子上的红绳,从小就佩戴的护身符正散发着剧烈的金光。
当她还在花妖族族内的时候,因伏羲大圣上古之时开坛讲授,赋予灵智,举族祭拜。而当她嫁入昆仑阆玉宫后,因阆玉宫承了伏羲的道统,每至时节,也总要祭祀。
她手上紧紧地握着这个护身符,像是握住了她所有的希望一样,抱着孩子深深地跪下。
当年她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花妖时,心无杂念,每日里恭恭敬敬地做好祭祀,她娘曾直白地问过她:“小折花,无论是人是妖,祭祀皆有所求。我身为族长,祭祀伏羲大圣,求的是护佑全族。我看你每日这样恭敬,求的又是什么呢?”
小折花奶声奶气地说:“娘亲,我求的是伏羲大圣可以平平安安、喜乐无忧。”
她娘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诧异问道:“为什么要求这个呢?”
小折花回答:“因为娘亲求伏羲大圣可以护佑全族,姑姑求伏羲大圣可以帮姐姐找个好夫婿,舅父求伏羲大圣可以给他一个孩子。我看凡间的话本,有的人求富贵,有的人求平安。伏羲大圣实在是太忙了,我怕他累坏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所以我想求他平平安安、喜乐无忧。”
她娘哑然,半晌叹了口气笑道:“娘真希望你可以永远只求这一个。”
那时她还不懂她娘的意思,可现在懂了。
无怖则无欲,无忧则无求。
如今她有了忧怖,自然也有了所求。
她似有所感,即使看不到,也准准地对上沈千山和伏羲魂魄的位置,深深地拜了下去。
折花是他的母亲,沈千山侧身避过,而伏羲的魂魄却无知无觉,稳稳受了这一拜。
一道银光在这道魂魄和折花之间闪过。
这是因果已成。
折花深深拜道:“拜伏羲大圣,折花此生别无所求,唯有希望这孩子能够活下去。”
折花的脊背弯成了一个柔软又坚韧的弧度。
她心里并不知道她所求会不会得到回答,可她还是继续跪拜。
这是她走投无路的唯一希望。
伏羲之魂不言不语,沈千山喉结微动,几次欲发声,却都没说出话来。
在这一刻,他止不住地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的话,折花是不是日后就不用奔波,不用忧心于魔气,不用落入花楼,不用以命为封?
……可她会快乐么?可这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闭了闭眼,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间有一些选择,是无论千万次再次出现在面前时,依然会作出的决定。
沈千山身形无法显露,但是声音却可以被折花听到。
他近乎温柔地开口:“若他日后魔气缠身,你半生困苦皆因他而起,你也要救他么?”
折花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等到了回应,她眼中充满了惊喜,不假思索地坚定答道:“我救。”
这种决定,正如无论何时,折花都会选择救她的孩子。
“好。”沈千山低声道:“他会平安喜乐的。”
“什么?”
折花没有听清。
“你曾求过,平安喜乐。”
他终究还是不愿意骗她。
她与梅胜雪人妖结合,所怀的胎儿注定是个死婴,从一开始就没有魂魄。哪里有什么复活,只不过是二十多年后的他应了折花的要求,将伏羲魂魄注入二十多年前的身体罢了。
折花顿了顿,明白了些什么,低头轻声道:“……是的,我希望他平安喜乐。”
沈千山点点头,他伸出手来,先是点了点伏羲魂魄,又点了点孩子身体的方向,魂魄随即和身体慢慢融合。
这算得上是神族再生,山洞里光芒大振,瞬间驱散了洞外的黑暗。
在这道光之下,此方世界的隔阂竟然也越变越薄,岑轻衣的终于找到了沈千山的方向。
她看着伏羲的神魂和新的身体逐渐融合,看见沈千山在金光映照下依然沉静的眉眼,心里被一丝阴霾覆盖。
与生俱来的直觉让她预感到沈千山将要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然而她毫无准备的反应没有快过沈千山的早有预谋。在她惊怒的眼神中,沈千山出手如电,毫不犹豫地抓住即将进入孩子身体的魂魄,活生生地撕下了一魂一魄。
“住手!”
沈千山丝毫未停,将这抹魂魄向着远方扔了出去。
“沈千山,我让你住手,你听到没有?你的魂魄本来就是我强行补上的,你是想魂飞魄散不成?”
残魂所到的地方,所有的黑暗都被驱散,女娲魂魄也在这远赴千里的魂光的照耀下逃出了黑气的桎梏。
被扔出去的这一魂一魄,其中的一魂守护着女娲魂魄再次隐于山间修养,等待机会重降于世,而那一魄则裹挟着最为浓重的魔气,一路吞噬,带着无法消灭的那一部分,封入了孩子的身体。
这原本应该融入女娲魂魄、让她痛苦不堪的魔气,在最开始就被沈千山镇压在自己体内。
从此她有喜怒哀乐,所有的风雨都由他来替她承担。
沈千山的黑眸中满是温柔,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轻衣,冷静。你看,这一切其实已经早就注定了,我不会魂飞魄散,只会成为你遇到的这个我。”
岑轻衣本就极其聪慧,只是方才过于激动,失了理智。
沈千山话一出口,她立刻明白了什么是他口中的“早就注定”。
如果沈千山没有被送到二十五年前,他就不会为自己挡下魔魄,也就不会从小受到魔魄的引诱几次差点入魔。
如果没有几次差点入魔,他就不会和折花一直不断搬家,从极西到潮州,也就不会遇见那时候在南方的小岑轻衣,小岑轻衣也就不会因为找治疗他的办法而阴差阳错地差点害死他,母子二人也就不会再上昆仑。
如果不上昆仑,沈千山自然也不会在后来拜梅胜雪为师,也就得不到这串阆玉宫早就丢失的琉璃珠。
没有这串琉璃珠,二十几年后,沈千山自然不会把它送给她,因为它在二十年后的他们眼中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相应的,二十年前,沈千山也无法得到这珠子来压制心魔、坎坎坷坷地长到这么大。
或许他早就死在心魔的诱惑里,又或许他们根本不会在钦天司遇见,也不会经历这么多事情。
按照岑轻衣自己和沈千山的性格,如果不是因为钦天司使的职责时时相处,他们不会主动了解对方,从而被对方吸引,在经历的这些无数次生死一瞬中恢复几世的记忆,寻找不周山心。
他们没有机会意识到过去的、乃至千千万万年里处处不对的地方,从而看到当年所有的真相,终于知道了盘古当年在最后一刻欲说又未能说出口的事情。
这个由盘古建立、盘古虚影守护的小时空,从一开始就在暗示他们那不可说之事到底是什么。
因果不可说,是非不可说,天道不可说,轮回不可说。
神族要做的是理清因果的大事,这也是当年盘古开天辟地后理应继续做而未来得及做的事情。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长,【注】这样的因果本身就是错误的。
天地因果一日不理清,轮回一日不能在天地间自我运行,清气和浊气的平衡不能永定地维持,天地也就一日难逃重归混沌的命运。
盘古没有做到,因此他不堪大圣之名,在天道的推动下死在了命中注定的地方。
这就是他的劫,也是每个神族的劫背后真正的因果。
盘古在生死一线间看透了这个因果,窥见了女娲和伏羲的选择,最终燃尽魂魄之力,在不周山建立了这样的一个小轮回,为自己爱护的弟妹留下了一点死里逃生的契机。
这就是不周山盘古虚影想要告诉他们的真相。
伏羲的二魂七魄连带着一丝魔气一起融入了孩子的体内,二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又回到了盘古虚影面前。
盘古虚影仍然面无表情,但岑轻衣却能感觉到它周身的气氛都轻缓了不少。
它招了招手,巨大的宫殿疏忽消失不见,化为另一个面色发黄但衣冠整齐的虚影。
盘古虚影遥遥指了指岑轻衣戴在手上的琉璃珠串,琉璃珠子顿时破碎开来。
一道清正平和的磅礴灵力从破开的珠子中流出,山呼海啸地奔向另一道虚影,融入它的体内。
那灵力抚过岑轻衣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群山隆起、河流奔腾的声音。
随着灵力的涌入,衣冠整齐的虚影脸色也红润起来。不周山轰隆作响,当年那被神龙撞断后留下的缺口终于重新合上。
不周与它分离多年的灵核终于合二为一,它化成的虚影遥遥一拜,将盛开的不周山心放在地上,了结了千万年前它因终日听伏羲与女娲讲道而悟道化形的因果后,便倏忽消失不见。
而不周山心飞转着融入进沈千山的身体。
他失去的一魂在护送女娲魂魄复生之后,便附着在不周山心上,此时终于重回主人体内。
沈千山闭上眼睛,他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强,最终达到顶峰,不周山深处顿时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
盘古虚影如同一个宽厚的长者,静静地送走了不周,又看着沈千山成功收回了他那一魂。
岑轻衣再次感受到了他那所谓的“不可说”。
冥冥之中,似乎因果早定。
若是岑轻衣没有再次消耗魂魄之力去封印脱出来的那一丝天魔,若是沈千山没有救她,那她即使自己逃出了衍生小世界,成功找到了不周山心,没有不周山的认可,她也无法摘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败落。那他们也找不到附在不周山心上的伏羲一魂,沈千山的魂魄自然无法修补。
盘古虚影如此费尽心思地想要他们明白的事情,他们已经体悟到了。
盘古虚影再次对着他们招了招手,让他们跟着他。
他在前面带路,一步立刻不周深处,再一步已经离开了不周,到了一个发着光的缝隙面前。
盘古虚影指了指那道缝隙,又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赶紧离开。
岑轻衣能感受到现世的气息从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涌入。
她拉着沈千山的手,踏上了回现世的路。
在缝隙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扭头看去,盘古虚影已经非常淡了。注意到她的视线,它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随即消散,无影无踪了。
她回过头来,眼眶有些发热。
放心吧,盘古大兄,我们不会辜负你一片苦心的。
他们再次迈步,眼前一花,已经再次回到了神女殿中。
神女殿还是他们离开时的那副模样,没有一处损伤,连山门前那些围攻他们的人也已经离开了。
金色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甚至有一点温馨的感觉,若不是未来得及清扫的血迹还残留在地上,就像是什么都还在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一样。
然而就是这种宁静却让岑轻衣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是是哪里呢?
她不自觉地紧了紧自己的手,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从指缝间最薄的皮肤透过,让她莫名心安。
二人由山门向前殿走去,岑轻衣没留意脚下,踩断了一根树枝。
“咔哒”一声闷响。
然而岑轻衣却忽然停下进步,瞳孔瞬间紧缩。
她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太静了。
太安静了。
神女殿坐落于一座山上,就算是殿主带着所有的弟子都躲了起来,也不应该连一丝虫鸣、一声鸟叫都没有。
这就像是……
她眯起眼睛,眸中被怒火点燃。
就像是在潮州时女执以浊气包围整座山,将山上所有生灵的生气都吸得干干净净一般。
只是这人的手段明显更加高明,他未动树木,而是将力量限制在可以活动的生灵上,又无声无息,掩藏得极好,以至于他们在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所幸这里尚无新近浓重的死气,原本在神女殿里的人应该没有大碍。
她视为归处的神女殿被糟蹋成了这副模样,前几世的种种记忆也已经回来,面对可以说得上是自己养大的天魔,她不再客气,冷笑道:“阁下何必藏头露尾,莫不是数千年不见,你已经变成了一个乌龟王八蛋?”
被她斥为“乌龟王八蛋”的天魔此时也不恼,虽不显身形,声音却称得上是平静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脾气,哪有像女娲一点。”
岑轻衣笑道:“我不就是女娲,又哪里会有像不像之说。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像?”
天魔没有回答,只是说:“可惜,没能杀了你,你们竟然都回来了。当年就是神族坏我好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又被神族坏了事。这几个劳什子的神族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岑轻衣眼神一利,凝眉道:“女娲优柔寡断,又养大了你这东西,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个扫把星,不然能连累得兄长和师门都没个好下场么?”
“住口!女娲不一样,女娲她——”天魔忽然住了口,“你这点倒是和她很像,都是一样的聪慧,差点被你套出话来。”
岑轻衣本来也只是顺着他的话想多获取一点信息,此时即使被看透了也不恼,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不就是你师门之人现今在何处么?和你说其实也不妨,只是我敢说,你们又敢不敢来呢?”
他恶劣地笑道:“他们现今就在黑渊之中,你敢不敢来呢?”
“这样吧,我们打一个赌,若是你们能找到他们,我就告诉你们所有事情的始末。”他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补充道,“从你们还未出生时的,事情的始末。”
其实天魔根本就没有认真和他们打赌,这点从他在被识破在神女殿布的局之后大大方方地承认而不是掩饰就已经可以看出了。
岑轻衣和沈千山确认了神女殿众人真的是在黑渊之中,便即刻动身。
黑渊一方面是封印天魔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天魔生存了千万年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他的老巢。
他们满身戒备,原本已经做好了闯过各种奇淫怪阵的准备,然而前路却一片畅通,就像是有人特意开了道来等待着他们上门一样。
这样的通畅却比不通畅更令人胆战心惊,岑轻衣隐隐觉得这条直直通向黑渊的路,可能会将他们领到与天魔的最终一战。
他们行进的速度飞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风驰电掣,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之前不知道下坠了多长时间都没有尽头的黑渊已经在他们眼前多了点淡蓝色的光亮。
他们的脚尖点上那光亮,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黑渊深处,一座极尽华美的宫殿赫然而立,其中人影四处漂游。但仔细一看,无论是这宫殿还是人影的轮廓都不甚清晰,一丝丝的黑气从边缘扩散。
这竟然是天魔以魔气为引,聚集四方浊气而成之物。
这宫殿门户大开,和那条路一样,显露出一种欢迎之姿。黑衣的仆从弓了弓腰说:“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罢,它抬起头来,一张空白的没有五官的脸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但是既然是在天魔殿内,那别说是没有五官的仆从,就是一只断手来接他们,他们也并不意外。
岑轻衣和沈千山脸色都未变,稳稳地踏进了宫殿。
宫殿之中,一个男子正懒懒地靠在雕满龙纹的长椅上,右手端着茶杯,听到他们来的动静,才掀起眼皮,说:“你们终于来了。坐吧。”
他话音刚落,八个还不太成型的小魔物抬着小几和凳子放在了他们身后。
岑轻衣和沈千山的视线快速交错,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戒备,然而面上丝毫不显,稳稳地坐了下去。
天魔见状笑了一下,说:“不错,有胆识。”
“啪”。
“啪”。
他慢悠悠地拍了拍掌,宫殿里的一面墙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变得透明,露出了里面的模样。
姜嬗带着三十几个穿着神女殿弟子服的孩子被关在一边,而殿主则被关在了另一边。虽然看上去形容狼狈,但是精神还好,并没有什么伤。
岑轻衣扫了一眼,不动神色地松了一口气。
她稳稳地坐在座位上,伸手端起了小几上的茶盏,但是并没有喝,只是在手上转了转,笑着说:“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叫过来,就是让我们喝茶的?”
“自然不是。”天魔说,“我说了,如果你们能够找到他们,我就将从你们未出生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现在你们赢了,还不允许我这个失败者润润喉么?”
他虽然嘴上说自己是失败者,但是眼神却全然不显,只有戏谑。
一时之间,三人谁也没有开口。
“叮”。
茶盏和桌子互相撞击几声音传遍整个宫殿,天魔终于开口说:“很多年之前,我还是一只刚刚孕育出来的天魔的时候,我因为所到之处必然会有死亡,所以被各族追杀,四处奔逃,所幸后来承蒙女娲所救,被她养在了身边,可惜她不明白我的心意,和我打了几架,还把我封印在这里。”
岑轻衣握紧了手上的长鞭。
他这几句话轻描淡写,然而却包含着上古那些血腥的、残酷的、生灵涂炭的历史。
“可是我不怪她。”他轻轻笑了一下,“我知道她是被奸人蛊惑。可惜她居然这么糊涂,宁愿放弃神格自己身死,也要护住那人的魂魄。”
他抬起手来,指尖窜出一道漆黑的灵火:“女娲啊,其实不是她的封印不好,只是她太不了解人心,不知道人心多欲,只有欲望存在,我也就长长久久地存在。后来我力量逐渐恢复,我把我的分|身送出了封印。我找了好久,真的很久,我想想,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呢,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我去过很多地方,我的分|身以欲望为食,我便吃了那些含欲之人,再以他们的身份出走,为的就是能够找到她。
“不过这途中也并非一帆风顺的,我的分|身差点被一个小妖和她的姘头给灭了,但只好一边在她体内修养,一边又送出去一个分|身。
“说来好笑,我的第一个分|身炼制而成用了千年时间,而第二个只不过是用了短短十年,你看,这就是生灵。
“这一次,我终于找到了她。好不容易找到她的魂魄,若是换了你们,你们会轻易放开么?我原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以我的力量为她重塑神格,让她再也不用担心消散在这天地间,谁知道居然又让伏羲坏了我的事。”
他忽然坐直身体,眯起眼睛满怀恶意地看着岑轻衣,舌尖舔了舔唇,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了你么?”
他的目光就像是毒蛇,而岑轻衣丝毫不怕,淡定反问:“为什么?”
天魔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又讲了下去:“女娲神魂原本被我截住了转生之路,然而伏羲却以自己的一魂一魄为武器,让她失去了这次机会,还趁机将她送进了凡人女子的肚腹中。那女子生下了个小女孩,就是你。女娲真可怜,被这么个身体束缚,受尽凡人之苦,我若是杀了你,想来她是会感激我的。”
“只不过杀你不急,毕竟我要先把给她的礼物做好。”
岑轻衣隐隐感觉到,他此刻所说的礼物,就是造成此间一切的关键了,她不显山不露水地问:“什么礼物?”
“神格。”天魔道,“一个完美的、没有劫难的、可以成圣的神格。”
“不可能。”岑轻衣脱口而出。
有一得必有一失,天生神族,赋予他们成圣的资格,也同时落下了不可违抗的劫难。
“不,可以的,只是此前没有人有能力发现罢了。”说到这里,天魔已经完全坐直了身体,眼睛里充满了疯狂,“说起来,这件事情我还有感谢伏羲呢,若不是他将我的分|身封印在他的身体里,我还不能发现原来以生灵血肉为熔炉,以神族之魂为原料,竟然能制造出这么——”
他深深洗了一口气,眼睛眯起来:“——这么完美的神格。”
难怪一直以来魔尊费尽心机地要让沈千山入魔,不仅从小以心魔引诱他,无数次暗示他是魔尊,甚至不惜抽取他自己的记忆,略微加工后通过心魔灌入沈千山的神识中。
他打的正是夺取沈千山身体和魂魄的算盘。
难怪他在她上一世的记忆中操控着沈千山的身体,将天地三界都血洗了一遍。
他说得好听,但神族之魂坚韧无比,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炼化的?
天魔以三界生灵的血为炼制的烈火,让沈千山的双手沾染上数不尽的血腥,以枉死生灵的哀、怨、憎、怒来消磨伏羲之魂的意志,以至于彻底吞噬伏羲之魂,炼化成一个为他所用的神格。
难怪他说这神格不用渡劫,这样承载了万千怨恨的东西一旦附上神魂,被制造出来的就是魔圣。
但既然他们现在还好端端地在这里,这是他们的第三世,那前一世,这天魔屠尽三界、即将成功的那一世,又是什么力量让他们逃了出来呢?
天魔自然不知道她这一番内心活动,陶醉地闭了闭眼,说:“我的那一抹分|身的确被伏羲的力量所削弱,但是也有一个好处,他那纯粹的、继承自天道的力量让我的力量迅速恢复,甚至通过分|身传递给我。我最初还需要依附在他的身体里,跟着他到各处去,从极西到潮州。后来便不用了,我可以自由地去往各地,去引出他们的欲望,去让他们供奉我。”
他忽然一笑:“你知道么?这世间的生灵就是那么的愚蠢又贪婪,他们永远不会满足,永远有更多的执念。”
岑轻衣想起在神女殿山前坠下黑渊前她看到的被控制的楚楚他们,顿时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你控制楚楚和柳青青侍奉你、引诱远黛和她的爱人自相残杀、命徐娘制造万骨坑,目的就是为了制作‘乱心’,为了激发欲望。”
“没错。不只是楚楚这几个人,还有……”他顿了顿,并没有说出还有谁。
他说完自己的计划,神情已经恢复了最开始的懒懒,站起身来。
花纹繁复的衣服层层叠叠地垂落下来,他抬起眼来,紧紧地盯着沈千山,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满是贪婪:“好了,事情的原委已经和你们说清楚了,我的诺言实现了。接下来,就是我的时间了——”
他的手掌向上摊开,下一刻便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大殿的地面轰隆作响,原来平整的地面从中间疯狂下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炉子,上面覆盖一层黑光,一个石块咕噜噜地滚下来,转眼就化成飞灰。
天魔站在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淡淡道:“虽然你现在魂魄不齐,但好歹也能用一用。”
难怪他愿意说这么多,原来是已经胜券在握。
不过——
岑轻衣的视线在半空中和沈千山快速接触,勾起了唇。
不过,他们可不是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长,引自《窦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