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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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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汤滚滚沿着壶嘴落入茶盏中,颜色呈亮,茶香四溢,腾起一片白雾来。

    “江少谷主,请。”鹤梨伸出葱白的手指,轻推茶盏。

    江决看着面前的茶,低笑了一下,“在这云蔚阁,你倒是反客为主了。”

    他抬起眼来,看向对面的女子。鹤梨今日罩着幕篱,真实的容颜掩在白色透纱罗之后,只看得见影影绰绰。

    “少谷主救我一命,还赠我幕篱,自然要以礼相待。”幕篱后传来鹤梨低低的声音。

    突然的生分,江决听在耳中,没有多言,室内一时静默,只剩下茶烟袅袅,灯火摇曳。

    “江少谷主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现我身体已无大碍,明日便下山去,救命之恩,来日相报,日后有缘,定能江湖再见。”鹤梨出声,下了逐客令。

    江决闻言,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他捏起手中的茶盏,目光定在虚空中一点,缓缓开口。

    “我幼年时,曾遭遇一场祸事,一夜之间,镇里的人丧失神志,互相咬食。母亲为了护住我,将我藏在壁炉后,我那时,亲眼目睹父亲咬住了母亲,母亲用剑刺穿了两人的胸口,双双倒在我面前。”江决语气平淡地叙述,内容却惊心动魄。幕篱之后的人静静地听。

    “后来,全镇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从壁炉后出来,天光大亮,却血流成河,全镇上下,杳无生机。我看着满地尸首,觉得灵魂一点一点被抽离出去,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救下我,亦不知未来何去何从。只觉得自己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活与不活,都无甚区别。”江决慢慢将目光收回,看着手里把玩的茶盏,金漆勾勒中,一片潮湿的莽莽苍山。

    “我那时,心如死灰,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了百了,一路跌跌撞撞,走进了山中。寻了个洞穴,不吃不喝,只等着最后一口气呼出,我就可以自绝于天地。”江决低头苦笑,“可惜。”

    “一个女孩,满身血污,披头散发,左脚上还拖着重重的锁链,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明明年纪比我还小,看上去也虚弱到极点,却浑身杀气腾腾,拿着一把与自己身形并不匹配的剑,威胁我说,不准将遇见她一事说出去,否则就要杀了我。”江决突然低低地笑了,“杀了我,那时候我甘之如饴。”

    “我闭上双眼,等着那一剑落下,割断我的脖子,可那剑却久久未落下。睁开眼时,女孩握着剑,倒在我身旁。

    我那时一心求死,看到女孩倒在身旁,只觉得自己十分幸运,死都不是自己孤零零一人。我就坐在原地许久,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好像坐在世界尽头,大雨滂沱,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耳边只有迸溅的雨声,那女孩晕倒在洞口,浑身湿透。

    大雨冲刷了一切,也洗净了女孩的脸庞。她醒来了,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冻得手指颤抖,却不忘拿着剑指着我。

    我说,‘你可以杀我了。’

    女孩眼中似有疑问,然后变成了鄙夷,我清晰地听见她说,‘连活着都没有勇气的人,何用我来杀?’然后,提着剑转身就走。

    我以为她会就此走掉,却不想傍晚时分,她又带着野果回来。她身上的伤更多了些,却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吃罢,还扔给我两个。

    因为母亲是医师的缘故,我幼时,懂些许医术。能看出那女孩身上伤势严重,尤其是左脚,锁链一日不除,日后恐怕就要废了,更甚者,会危及性命。我看到过女孩伸手触碰那穿骨而入的锁链,也看过她试图拔出锁链,可每次都疼了脸色发白,冷汗涔涔。

    她很傻,那是离魂锁,非得扣到窍门才能扯脱。可我又佩服她,离魂锁,扣上就仿佛灵肉相离,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那女孩竟然一声不吭。

    我看着她拖着那样残破的身体,忍受了巨大的痛楚,每日出去采野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活着,若我是她,痛苦之下,必不会再想活下去。

    也许是被她坚定求生的意志感动吧,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耻,母亲拼死救我一命,我却毫不珍惜,一心求死,若母亲知道,定如这女孩一样不屑。

    我决定帮她一把,也是帮自己一把。”

    江决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偏头去看旁侧戴着幕篱的鹤梨。

    “我替她治好伤,然后立志拜入玄医谷门下学医。也许她只当我救了她,殊不知我才是得救的那个。若是没有遇上她,恐怕我早已成为山间的孤魂野鬼,没有姓名。”

    幕篱下,没有丝毫反应。

    江决继续说,“我们在那小小的洞穴里,共同生活数日,我甚至送了她名字,‘纷纷花片落车茵,点点苔钱衬屐痕’,诗里描绘的勃勃生机正是她奋力活下去的样子。我以为一切落地,待她完全好了,就与我一同去玄医谷,从此以后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可是——”

    江决搁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盯着鹤梨,“——她却不辞而别。”烛火跳跃,幕篱下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江决似探究又似隐忍地问,“鹤梨姑娘,你与她同为女子,你可能帮我分析分析,这是为何?”

    幕篱下第一次语气柔软,“也许只是不想将自身的劫难牵连到你。”

    “我以为我们早已生死与同,却不想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江决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如此,倒是该多谢当年为我着想的姑娘了。”话语里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鹤梨第一次发现,一向好脾气的江决竟然也有这样刻薄的时候。她手心潮湿,端起茶盏,暗自遗憾这一杯不是酒,却还是饮了一口,好似壮胆一般,闭了闭眼,开口道,“你认出我了。”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你左脚的伤是我医的。”江决这样的医术奇才,医过的伤口怎会不记得。

    鹤梨闻言哂笑,“你今日就是为当年之事而来?”她撑住额头,“当年你我都年幼,根本无法抵挡那些潜藏在阴暗处的恶意,有人对我穷追不舍,我发觉自己快被寻到,为了不连累你,便走了。你若想知道,那我今日,大可仔仔细细解释给你听。”

    江决摇摇头,“我今日……只是想见你。”

    鹤梨闻言一顿,默了半晌,手探进幕篱,解开系在下颌的绳带,然后轻轻取下幕篱。

    一张清白如纸的脸就这样出现在江决面前,万千青丝垂落在脑后,一双眸子还是像幼年初见时那样深邃明亮,眼波流转之际透着坚毅与果敢,睫羽如扇,轻轻一抖恍惚如蝴蝶振翅,她轻咬着薄唇,神态中的倔强跃然纸上。一身素色,发丝缭乱,更衬得她肤白如雪,风华绝代。

    江决呼吸一滞。鹤梨此前一直易容,受伤之后,虽然去掉了那些易容之物,却因为伤势过重,面目模糊不清。如今这一幕,却是他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鹤梨真容。

    “好久不见。”

    鹤梨也看向江决,久久未曾言语。

    窗外风声簌簌,月光皎皎,不知风吹倒了院中的什么物件,发出声响。

    鹤梨猛然回过头,避开江决的眼睛,垂下眼帘,“我本以为,你今日会问我其他事。”本以为江决会问自己同万剑宗的关系。

    江决看着她低垂的眼眸,“你不想说的,我便不会问。”

    “多谢。”

    江决盯着她优美的侧颜半晌,站起身,朝房间一侧的柜子走去,“两日后夺剑大会就要开始,你打算如何夺剑?”

    鹤梨回头看江决的背影,“你怎知我不会放弃?”

    “你不会。”声音笃定。江决打开柜子,取出一物,“你无门无派,恐怕无法正大光明地夺剑,是准备易容混进哪个门派?还是……”他回过身,手里握着一个小匣子,“想等到胜出者夺剑之后,杀人截货?”

    鹤梨看着他突然笑了,“你觉得呢?”

    “江湖门派,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再加上武功路数各有不同,难免被察觉,太过冒险。我要是你,就选第二种。”

    鹤梨不可置否。

    “前段时间,梨花谷有异动,百里檀如此早地昭告江湖,要夺轻鸿剑,恐怕就是为了查一查,异动背后藏着什么。一个不敢正大光明上擂台却必须要夺剑的人,你觉得百里檀会轻易放过这个人吗?你孤身一人,恐怕即使夺了剑也守不住。这第二种法子,也不妥当。”

    鹤梨面上毫无波澜,但她知道江决说的是实话。她何尝不知百里檀设下的夺剑大会就是一个抓她的陷阱,只是事关师门清誉,她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江湖上谁人不知,昔日我同万剑宗俞风墨的关系,出于江湖道义,不忍看万剑宗灭门之后还要被羞辱,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夺剑。况且,玄医谷在江湖广结善缘,恐怕没人敢觊觎玄医谷夺下的东西,百里檀也不会怀疑——我,是最正当的夺剑人选。”

    鹤梨面无表情,“你到底要做什么?”江决能在她面前讲这么多还分析利弊,恐怕不止他要夺剑那么简单。

    江决踱步至鹤梨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要你以玄医谷的身份,助我夺剑。”

    “以你的功力,夺剑不难,何须我相助?”鹤梨皱了皱眉。

    “我中了毒,此时的功力不及平日十之一二。”

    鹤梨一脸探究地仰头看着江决,“你可是玄医谷的少谷主,除了老谷主,还有谁能……”她忽然顿住了。

    江决想要夺剑,可玄医谷未必想。

    江决在她旁侧坐下,“你助我夺剑,我既不会侮辱万剑宗,还能守住这把剑。而你,除了一心夺剑,武功也尚可——你可愿意同我合作?”

    早在落雪湖心亭遇见时,鹤梨便用“俞恶人”一词试探了江决,经过那一次,鹤梨便已知道江决的心意,他对万剑宗尚有情义,是断然不会折辱了万剑宗。轻鸿剑若是能由他保管,确实比握在自己这样在江湖中躲藏的人手里更安全。更何况,无论如何,鹤梨都要去夺剑。

    思及此,她点点头,“愿闻其详。”

    江决仿佛就等这一句话,他微微一笑,打开了刚刚取来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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