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
“少谷主,夏枯萤已经送到。”云蔚阁中,沈涟端着一玉盒走进来,正看见江决坐在床畔守着床上的女子。
“嗯,”江决看也没看,只点点头,“搁在案上吧。”
沈涟将手中玉盒放在案上,站在案前久久不动。
“还有何事?”江决抬头看她,眼底发青,透着疲惫。
沈涟的手攥成拳,捏了又捏,才道,“少谷主,您已几夜没合眼了,该休息了。那女子,我来替您守着。”
“不必。”江决摇了摇头。
“少谷主,你去夺剑已经受了重伤,自己的伤尚未养好,如今又要为这女子劳神,你的身体可承受得住?我又该如何向老谷主交代?”沈漓眼底微微泛红。
江决一怔,笑了,“你忘了,我是大夫。自己的身体我照看得了。”
“医者不自医,你若病倒,还能为自己看病不成?”沈涟的手紧紧攥成拳,“这女子还不知多久才醒,你难道要一直看顾到她醒来吗?”
“她今日便能醒了。”江决回头,看向床上的女子。
“可是……”
“退下吧。”江决打断沈涟的话,“去告诉无常长老,明日即可为他接舌。”
“……是。”沈涟终还是行了个礼,默默退下了。
房间里,再次回归安静。
床上的女子脸上也裹着纱布,容颜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双眼紧闭,一深一浅地呼吸。江决坐在床畔,看着她脖颈的小鱼和海贝吊坠,闪着银色的光。
——
仿佛从一个很长的梦里醒来,鹤梨听到窗外风吹过树木的声音,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药香,还夹杂着一丝草木清香。睁开眼时,看到白色的床帐,屋内一片安宁,也许是没完全清醒,她有些怔忪。
“你醒了。”
鹤梨转过脸,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坐在床畔,放下手中的书简。
“你怎么会在这?”刚问完,却笑了,“这一幕,还真是熟悉。”
上一次解毒之后她晕倒,醒来时也是类似的情景。
“倘若你惜命些,就不会再次躺在这了。”江决看着她,眼底藏着情绪。
“我还以为,此生就这样结束了。”鹤梨闭了闭眼,感受阳光带来的温度。
“酒还未酿成,我怎么能让你死了?”江决声音有些喑哑。
鹤梨闻言睁开眼,看向江决,数日不见,他头发在背后披散着,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眼睛上布满血丝,是许久未曾休息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触动。
“我躺了多久?”
“五日。”
不知道他是如何救下了自己,不知道他怎么认出自己的,亦不知道此时自己身处何处。想问的问题太多,鹤梨盯着江决片刻,犹豫了一下,最终吐出一句,“你憔悴不少。”
“你倒有心情关心我。”江决起身,从案几上端了碗药来,“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鹤梨愣了一下,眼睛转了转,自己现在好像完全动不了,除了眼睛和嘴巴,整个人从头到脚,全部被包裹在纱布中。
江决端着碗,在鹤梨身畔坐下,舀起一勺药来,“喝药。”
鹤梨看着白净勺子里的药汤,皱了皱眉。
僵持许久,江决暗自叹了口气,开了口,“加了饴糖,不苦的,你怎的……”
鹤梨一听不苦,一口就吞了下去,结果速度太快,倒是将自己呛到,猛烈咳嗽起来。
江决立刻放下碗,拿起一块帕子来,为她擦嘴边的药汤。
鹤梨安静下来,感受着江决细细地擦拭自己的唇畔,不经意间,自己的唇碰上了他的手。江决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只默默收回手,再次端起药碗,“这次慢点。”
鹤梨点点头,江决慢慢喂着,她轻轻吞着,许是饴糖的作用吧,药汤甜丝丝的,很快,一碗药便喝完了。
江决起身收拾碗具,鹤梨看着他的背影,乌发有些凌乱,身姿却依旧挺拔。很久才问出一句,“为何救我?”
当日昏迷之前,她记得有个身影挡在自己身前,白色的衣角拖在地上,她闻到了松林的气息,很熟悉。
“医者仁心。”江决背对着鹤梨,声音淡淡,“当日不论是谁,我都会救。”
“你……何时认出我的?”鹤梨当日是易容,如今因为伤口及脸,满头纱布,那些易容之物也被清理了,无论当日还是今日,都是江决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庞。
江决放下碗,他想起那日急掠到林边的场景,一个身形熟悉的女子手里握着轻鸿剑,衣服破败,满身的血污,却一脸倔强地说“我偏要带走。”
她挥剑的一刻,月从云后出来,他看见了她脖子上的银尾藤丝吊坠,即使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但那一点银光还是让他认出鹤梨。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直直盯着她,“你为何要夺剑?”
鹤梨一愣,躲开了江决的目光,半晌才道,“自然是有不得不夺的理由。”
江决靠近她,继续逼问,“为了夺剑,连命都可以不要?”
“嗯。”鹤梨的回应很轻,但没有分毫的犹豫。
“你……到底是什么人?”江决俯下身,在她耳畔轻轻地问。
许久没有回答。
直到江决近乎要放弃的时候,才听到鹤梨一脸淡漠地说,“已死之人。”
江决垂了垂眸,直起身,“轻鸿剑仍在三位长老那看守着,此次你受伤严重,便死了再去夺剑的心思吧。”
鹤梨没有答话,江决端着药盘走出门去,“这里是玉松山上云蔚阁,是我的住处,很安全,你就在这里安心休养吧。”
门关上了,房内又回归安宁,鹤梨怔怔看着头顶的帐子,一片萧索。
——
第二日,鹤梨醒来时没有看到江决,来的是一个女子。
鹤梨戒备地盯着这女子,被子遮挡的手里握着一枚簪子。
“少谷主有事,吩咐我来照顾你。”那女子先一步出声,“我叫沈涟。”
是玄医谷的人。鹤梨暗自松了口气,沈涟搁下药盘,端起药碗凑近鹤梨,像江决一样,细心地给鹤梨喂药,只一口,鹤梨便皱起了眉头,“沈姑娘,今日的药为何如此苦?”
“既是药,又哪有甜的?姑娘行走江湖,莫要太过娇气。”沈涟面上平平,却字字呛人,她再次端起碗,“喝了吧。”
“哎等等,”鹤梨把头偏过去,“沈姑娘,我观你蛾眉皓齿,眉宇间却带着英气,气度不凡,定是个人美心善的妙人,”她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半是撒娇半是玩笑,“我这人啊,一身软骨还吃不了苦,昨日你家少谷主端来的药可都是加了饴糖的,要不你也帮我加点?”
沈涟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活像个地头上调戏姑娘的小厮,哪有半分姑娘的样子,眉头皱了皱,“少谷主医术精湛,只怕饴糖也并非全为口味。我不如少谷主那般通医术,只敢按照药方上来,不敢擅自添加饴糖,怕伤了药性。”
她又舀了一勺喂到鹤梨嘴边,“喝了吧。”
鹤梨当然听出了她拒绝的意思,眼睛一转,又抛了个话题,“不知沈姑娘是江决的什么人?如此姿容,可是未来的少谷主夫人?”
“休要胡说!”沈涟圆目怒瞪,立刻制止,“我不过是少谷主身边的侍从,幼年时承蒙少谷主相救,如今只求跟在少谷主身边照顾他,以报救命之恩,其他的,别无所求。”
看她神态言语,不像假的,只是反应如此激烈,只怕是一个有心而一个无意吧。
鹤梨暗自琢磨,江决这人,平日看着像冰块,想不到还有些桃花债。
“姑娘将药喝了吧。”沈涟回过神来,又喂上来。
鹤梨刚想拒绝,却听沈涟又说,“少谷主为了你,肩负重伤,自己的伤都没来得及照管,只为你煎药。为保你一命,还拿我玄医谷至宝的一味药和那三兄弟做了交易,你莫要拂了他的苦心。”
“交易?什么交易?”鹤梨一脸疑问。
沈涟却不再说下去,只管喂药。
“沈姑娘,你可能同我说说?”鹤梨继续问。
沈涟却只说,“余下的,你去问少谷主吧。”
看来是什么也问不到了。鹤梨无语,终是苦着脸喝完了那一碗药汤。
——
枯井神木林。
江决近日,十分忙碌。不仅要继续为无明施针,还要为无常接舌,除此之外,还要帮无相打磨树凳。自从那夜无相常坐的树墩被毁,他就一直惦念着重新寻一处打坐,可碍于不能离剑太远,便只托江决来医病时顺路寻些树墩子来。
“如何?”江决一声询问,无常正放下药碗。
“苦中……”无常腹语一出,顿觉不对,他张了张嘴,发出了几个音,“虐扭(略有)回甘。”
“大哥,你……你真的又能说话了!”纵使无明常常一脸刻薄,如今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为无常发自肺腑地高兴。
“太好了,大哥!”无相也情不自禁地感慨,“只是怎的说话像是带着蜀中口音?”
江决咳了两声,解释道,“这夏枯萤说是药材,其实是一种长年休眠的虫,遇血则活,可以与人共生。只是需要磨合相处,时间久了,才会变成真正的、听话的舌头,味觉也会更加灵敏。无常长老如今最需要的,就是多言语,多品鉴,多与它磨合。”
“这么说,大哥,可要我多备几本内功心法的书籍,供你每日诵读练习?”无相一脸认真,“或者你尽可以每日与我探讨,守着这剑这么些时日,我真有些寂寞了。”
无明用仅剩的一只眼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二哥,话多。”
“这怎的是我话多?”无相较上劲了,“大哥多年不用舌,如今新接了舌头,管它是虫是药,都要勤加练习,多多磨合,江少谷主不也说,这样有利于大哥更快恢复……”
无相开了口就止不住,无明的脑子又开始嗡嗡起来。
无常忍了忍,额上的青筋暴起,憋了半晌,口中清晰地发了一声,“闭嘴”。
江决看着这场面,觉得有趣,却也不敢展颜笑出来,正用力憋着笑,忽的听无常问道,“那日前来夺剑的女子,是你何人?”
江决闻言一愣,鹤梨是自己的什么人呢?
一开始,她只是个替人求医的人。后来,她又是试毒之人。一直以来,江决任由她靠近,或者主动靠近她,都只是为了探究她到底是什么人。
见江决久久不答,无常便换了话头,“她那日使剑的招式,倒是有几分熟悉。”
江决一听,直起身子,“前辈可否解惑一二?”
无常摇摇头,“你日后自会知晓。”他双手架上膝盖,闭上双眼,“吾要静心修养了。”
下了逐客令。江决只好转身,准备离开。
只是江决依然不明就里,那日,为求无常饶过鹤梨性命,他提出用夏枯萤来换。无常这等江湖英雄,虽然会被利益打动,但他们三人同时放过鹤梨,并对她来夺剑一事三缄其口,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江决脚步一顿,回过头再问,“无常长老可是认识她?”
无常没有说话,无相却忽然文绉绉地念了句诗,“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江决心头猛的一震,向三人行了个礼便匆匆告辞了。
“大哥,你看我这诗可是将此事说得清楚又朦胧?”无相转头满眼期待地看着无常。
无常依旧静心打坐,一言未发。倒是无明冷哼一声,“故弄玄虚。”
“三弟你最近仿佛吃了火药,可是我哪里得罪了你?”无相撑着头,“莫不是因为连着失了两条鞭子,心中痛楚?”无明还未答,就听无相继续絮絮叨叨,“那女子的招式可是将大哥那羌芜打造的银鞭都崩裂了一处,要说大哥才是最该心痛的,可你瞧大哥,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如今被伤了,连眉头都没皱,这魄力无人能及,不愧是大哥……”
无明本欲再呛他两句,听到此处却忽然转头,看向无常,“说起来,大哥你为何不让我们将此事说出去?”
无相一听,也跟着发问,“是啊大哥,那百里堂主提前这么久放出消息,让江湖中人都能知道这剑的位置,不就是想看看那夺剑之人是谁吗?”
无常不答反问,“那日,那女子的招式,你们当真不识得?”
无相和无明面面相觑。
“也罢,”无常顿了顿,“夺剑那女子功力还未到火候,如今施展出的也只不过是裴宗主当年的三四分。”
“大哥,您就别卖关子了。”无相恳求道。
无常闭了闭眼,没有理会,慢条斯理地,似在回味,“那一招,我此生只见过一次,绚丽至极却凶悍至极,名唤‘千树万树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