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
距离去瞬息阁换消息已经很久了,鹤梨本来想攒够了盘缠就启程离开,没想到因为韩大娘的事,在三元镇又停了半月余。
现如今,韩大娘和小孙女有玄医谷庇护,鹤梨再待在这里也无意义,她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
离开前,她看着手环,有些感慨。当初因为手环起了救小女孩的念头,如今兜兜转转,手环竟戴到了她手上。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犹豫了一下,她将手环摘下来,在手环打结的地方轻轻一扭,又一扯,解开了那个结,然后从其中一端取出一根藤丝,那手环的纹理就奇妙地一层层展开、松散、延伸、变长。到了差不多的长度,鹤梨将它戴在了脖子上,捏住两端,一扭,又变成了完整的一根。
本来的手环,现在变成项链,那两个银尾藤丝编成的小鱼和海贝成了吊坠。
她摸着那两个坠子,想起昨夜的江决。
她有很多秘密,他知道。他送鹤梨坠子,恐怕也并非因为鹤梨试毒这么简单。但不论怎样,他没有问,也没有深究。他选择给她留有余地。
这人……还是和从前一样。
“笃笃笃”,不疾不徐的三下,敲门声响起。
鹤梨打开门,江决站在门外。看到她一身包裹收拾停当,“准备离开了?”
“嗯。”鹤梨点点头。
“那正好,”江决拿出一张信笺,“我来送你这个。”
鹤梨展开一看,写的是药材的名字,还有用量。她疑惑地看向江决。
江决点了点信笺,道:“相识一场,赠你一副良药,滋补气血,护心润肺,”他看着鹤梨皱起来的脸,缓缓补充,“不苦。”
鹤梨突然觉得江决有些可爱,这个人总是如此一本正经地较真,甚至有一丝孩子气。她一边笑一边点头:“遵命,江少谷主,江大神医。”
“另外有件事,你说过会答应我一个条件,可还记得?”
是鹤梨请江决救人时答应的,除了赠与酿酒方,还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鹤梨睁着大眼做懵懂状。
“别装傻。”
一点都不可爱,鹤梨语气恹恹,“记得。”
“怎么是这个语气?”想耍赖吗?
鹤梨深吸一口气,行了个礼,语气掷地有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阁下请说,鹤梨万死不辞。”
半晌,江决没吭声。鹤梨抬眼看他,江决嘴角勾起一丝笑,缓慢而清晰地说,“梨花醉,你酿给我。”
“啊?”
“不愿意?”江决挑眉。
“不是,我只是……”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事。
但鹤梨,最终也没说出口。她看着江决,笑得像太阳花一样,“包你满意。”
——
水声悠悠,船影摇曳。
夕阳余晖里,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是点点星河摇摇晃晃,坠落在人间的江面,在每日的傍晚时分熠熠璀璨。赤膊的渔夫们晒得黝黑,腰间扎着粗麻腰带,拉扯着巨大的渔网,摇着小船驶向江畔,江岸,是生满茵茵水草的松软河滩,退潮之后,常有银鱼跳跃,划出充满生命力的弧线。
江风吹拂着人的脸庞,温柔得像女人的手,拨开挡在额前的发丝,风里带着潮湿,混杂着水草的清新和鱼虾的腥气。
坐船赶路的人,只要站在甲板上,就能忘却时间,看着远处斜阳入水,感受江风拂面,什么都不用做,都会觉得醉了,一些都变得模糊,只剩下暧昧的颜色。
沿着甲板向船舱走去,进去的那一刻,好像有人在面前轻点了一下,空气中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开,安静的傍晚风光消散如烟,随着穿越走廊,一个又一个船舱在两边呈现,仿佛连环画,每一扇大开的门里都是人间故事,有小孩哭闹,老人咳嗽,女人争执……拥挤的船舱里,吵闹而热气腾腾。
直到走廊尽头,右手的船舱里,一个少女坐在其中,周遭的一切都无法扰乱这里的平静。木质的窗扇完全打开,绮丽的晚霞在她身后浮现,少女只是手撑着头,欣赏着迷人的江岸。
她身前的案上,摆着一张信笺,用一只青绿色的梨子压住一角——那是一张药方,药方上的字迹,雄健洒脱、力透纸背,有淡淡的笔墨气息。
虽然这又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但这个少女正是鹤梨。
此时的她,已离开三元镇五天,正乘着这艘船,沿着运河,向东而去。
这本该是她从瞬息阁得到消息后立刻就做的事。
“姑娘,太阳马上就落山了,入了夜可就冷了,你可别忘了关窗。”船上的伙计从门口伸出脑袋提醒,他可还记得这个姑娘从他手里接过蜡烛时的那一阵冰凉。
鹤梨点点头,谢过了伙计。
鹤梨所乘的是一艘商船,往来于三元镇和最东边的连云渡,运载各类货物。只是有时候船上也载人,这个“有时候”指的是钱给得多的时候,鹤梨把自己此前的一点积蓄大都给了这艘船的船主。
窗外晦明晦暗,不等天色完全黑下来,鹤梨就关上了窗,拉上了舱门。
船上的日子很简单,鹤梨如往常一样,坐在床上运功打坐,习武之人无论在哪,总是要比别人辛苦些。
开始耳边还有些喧闹声,渐渐的,入了夜,四周就都安静下来,只剩喃喃梦话和打鼾声。
鹤梨正准备再次气运丹田,将一部分内功精炼时,忽然听到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甲板上。她立刻警觉地睁开眼,更仔细地探听。
一开始只有一声,后来又有一声,接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这艘船长期往来于这条运河,对漕运状况十分熟悉。鹤梨听说过,虽然有的船遇到过船匪,但是这条船从没遇到过。不仅因为船主与青龙帮颇有些关系,时常被青龙帮照拂,还因为船上的伙计武艺高强,一般的船匪根本不敢靠近,这也是鹤梨选择这艘船的原因,虽然她根本不惧船匪,可也不想节外生枝多生事端。
但是,现如今听这声音,有些不妙啊。
经验告诉她,暂时按兵不动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不是还有船上的伙计吗?
突然,“咚”的一声响起,接着有人暗骂了句什么,被吹散在夜晚冰凉的江风中。
鹤梨这才觉察不对劲了,船上的伙计虽然耳目能力不及她,但警觉程度绝不会弱,这么大的声响,不会不知道。
可现在,他们仿佛就是不知道。或者说,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
鹤梨决定出去看看,她将耳朵贴在舱门,确保没有人在走廊,然后轻轻推开舱门,小步踏出去后,向上一跃,整个人便轻盈地摸到了天花板,接着像蜘蛛一样紧紧贴在了走廊顶部。
她顺着走廊,慢慢向甲板方向移动,走廊上鼾声依旧,船客们依然在梦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起伏。就这样,鹤梨到达了舱口,外面就是甲板,听到的声音也更清晰。
“老大,这小子真行,船上这些个伙计,全中了我们的迷魂散啦。”
“蠢货,那也要提高警惕,刚刚闹出那么大动静。”
“你们放心,那迷魂散,我……我亲眼看见他们吃下去的,船翻了他们都醒不过来。”
这声音有点熟悉。
“哎,摸到他们放货的地方了。”又一个声音响起。
“快点搬!”这个老大一声令下。
“老大,干嘛不把他们杀了,兄弟们在这里根本放不开手脚。”有人不满地问。
“别……别杀我们”,一个声音哆哆嗦嗦,“我已经帮你们下了迷药,你们什么时候能放了我妹妹?”
“你妹妹?你妹妹姿色不错啊,事成之后,我们回去可要好好尝尝。”声音透着□□。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别忘了,我们船可是……可是青龙帮罩着的!”
“那又怎样?他们的人我们没杀,迷药也不是我们的人下的。”那声音愈发奸邪,“我们只是悄悄拿了货,对你们船主来说,一笔小小的损失根本微不足道。况且,他们是青龙帮罩着的,你一个临时上船打杂的,还想要青龙帮的人帮你出气不成?”
鹤梨这才听出了,这声音是那个提醒她关窗的小伙计的。
“你们不信守承诺!”那声音愈发愤怒起来,“人在江湖,最重要的不就是守信吗?你们这样,迟早要……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唔……唔唔……”
听声音,像是人被捆起来了。
那老大又说话了,“今天老子就教教你,人在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命。”接着只听一声闷响,那人没了声音。
“磊子,把他捆好了,扔船舱里去,别出来碍眼。”
“老大,直接杀了这小子如何?”
“那多没意思,还等着船上的伙计抓内奸呢。”另一个船匪的声音。
“还是老大想得周到。”
“少放屁,快点干活。”老大恶狠狠地说。
鹤梨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靠近舱门,心想,船舱里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船上的伙计也倒了,船上的货劫了也就劫了,重要的是人没事就行。她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强行出头。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声音在门口停下,准备开门。可就在这时,船舱内一道门突然开了,鹤梨暗道一声“不好!”
只见船舱外的人“唰”地一声拉开了门,船舱里有个小男孩正揉着眼睛看向舱口。门开的一瞬间,船舱里的人和船舱外的人打了个照面。
舱外那人,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眼睛不大,里目露凶光,咧着嘴,好如垂涎着猎物的豺狼。
小男孩忍不住“啊”地尖叫,长长的尾音吵醒了船舱的众人。
“杀了!”舱外,老大的声音一声令下。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船舱内窜出来,没有人看见那影子做了什么,只看到叫磊子的凶悍船匪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就晕死过去。
接着舱门被关上,那磊子像个门闩一样横在门前,一个少女悠悠然从天而降,落在磊子旁边,“哎呀呀”,少女笑靥如花,“何人扰我清梦?”
“你是何人?”
“天降紫微星,人间小洛神。”少女撩了撩头发,甚至抛了个媚眼,“听得懂吗?我是仙女。”
“放你娘的蛋!”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大汉粗鲁地骂。
鹤梨定睛一看,只甲板上的人数约有三十,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他的嘴唇很薄,颧骨又高又宽,前额扁平,眼睛不大,透着凶狠狡诈,正是方才问话的人,别人口里的“老大”。
原来他是首领啊……思及此,鹤梨心中有了谋划。
那老大见到鹤梨不过是个少女,姿色尚可,起了色心,阴仄仄地笑着说,“小姑娘,倘若你从门边让开,今日我便不杀你,给你个机会服侍我,如何?”
“丑东西,倘若你们从这艘船离开,今日我便不痛打你们,给你们个机会跟船上的众人道歉,如何?”少女的声音充满挑衅。
“别不识好歹。”
“咦?好歹是谁?”鹤梨故作听不懂。
“敬酒不吃……可别怪我们不客气,”那老大撸起袖子,“兄弟们,上!”
银光一闪,三十多船匪一齐拔刀冲向鹤梨。
“舱里的人别出来!”鹤梨用了内功,清亮的声音响彻整艘船。只见她不紧不慢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冷冷月光下,仿佛划过流星。
十余把刀砍向她的头顶,鹤梨用匕首,宛如拨弦一般,与每一把森凉的刀口兵刃相接,纵身一跃,跳出他们的包围圈。还没站定,又一波人冲上来,他们的刀口宛如狼牙一般,凶狠地扑上来,鹤梨影子一晃,下一秒人就出现在另一个方位,好似魅影,对方一波又一波地冲上来,像受潮汐影响日夜起伏、不停不休的浪,而鹤梨轻盈得像一只水鸟,旋转、纵跃、翻身、撤步,身姿矫健地躲过所有攻击,白练浮动之间,速度快得惊人,没人能看清那个少女的脸,她像一团烟雾,刚在这里消散,又在那里聚拢,那些船匪只能看到上一秒人还在几步开外,下一秒眼前就是银光闪烁的匕首。
快,太快了,什么都来不及反应,惊骇还来不及爬上脸,手里的刀还来不及挥起来阻挡,刀已经在面前,除了坐以待毙,毫无他法。
可想象中的匕首并没有穿颅而过,它带着破风的呼啸声而来,却只是从头顶擦过,留下一阵冰凉。一股寒气顺着头顶向下缓慢流淌,仿佛昆山玉碎,雪岭崩塌,威压让腿脚一阵酸软,根本支撑不住。
直到“铮”的一声嗡鸣,一把刀应声而落。
“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