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
五日,对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的小姑娘来说,是最后能拯救她的时日。对韩大娘来说,恍如三秋,从她知道孙女有救那天起,便度日如年。每一天她都在天未亮时起来,将屋子清扫干净,替小孙女擦擦脸和手心,然后在门前,静候着鹤梨和江决的到来。
而这两人,在这五天,一个天天施针耗神,一个天天试毒,气色都差了一点,只是相比之下,鹤梨更差些。
试毒不像鹤梨想的那般简单。
毒药入体后,鹤梨需要运用内功让其在体内循环,说是循环,其实就是加速毒发,直到她的指尖出现血点,耳后发黑,意识模糊后,江决施针取血,与小女孩的血一同滴进玉碗里观察融合情况,然后将解药喂给她。
按理说,血液无法相融,说明没有找到正确的解毒顺序,需要再来。人都需要休养生息,更何况刚解了毒的人。倘若时间充足,一个人需要至少三天才能测试一种毒。可小女孩等不了了,鹤梨作为唯一的药人,更是需要背负起试毒的重任,运气差的话,她需要在短短五天时间里,尝试二十三种毒。
第一天,江决考虑到鹤梨的适应情况,只让她试了三种毒。
第一次试毒时,江决动作很快,鹤梨只是头晕目眩了一阵,算不上痛苦。由于要在短时间内试第二种毒,鹤梨服下解药后,除了要再次运功加速解毒外,还需要江决施针放血,确保体内的毒血完全被清。为此,江决特意开了补气血的药。
第二次试毒时,鹤梨觉得只是一些重复,自己完全能够应付,虽然比上一次中毒的情况更严重了些,开始耳鸣。
第三次之后,鹤梨觉得自己适应得还可以,还能再试一次,江决却收拾了药箱,不再继续了。
“即使救人心切,你也要珍惜自己的身体。”他对鹤梨说。
第二天,又是重复。只是这一日,要比前一天试得更多,鹤梨想,这试毒就像中奖一样,要遭多少罪,吃多少苦,全靠上天的眷顾。这天一共试了五次,很遗憾,没有中。而且由于解毒后恢复的速度逐渐变慢,为了尽快清掉体内的毒血,鹤梨放的血一次比一次多。即使有江决开的药,她的身体也逐渐虚弱下去。
江决自然也察觉到了,可是这一切就像已经离了弦的箭,无法暂停。
在一天的试毒结束后,他亲手喂了鹤梨一粒丹药,触碰到她嘴唇的时候,鹤梨仿佛久旱的人求生一般,舔了他的手指,江决一愣。
鹤梨只觉得意识有些模糊,头重脚轻,喉头干渴,仿佛自己的身体像久未逢雨的稻田一样开始龟裂,从灵魂深处探出触角来向上天求一口水喝。眼神迷离之际觉得有人喂了她一口清凉,像一块温润软玉,又迅速融化,从口到喉,再到五脏六腑,都有一种被滋润的感觉,身体像是干旱的沙漠迎来了一场漫长的大雨,涌出泉水,生出小溪,长出河流,四肢百骸都变得轻盈起来。
第三日,鹤梨神清气爽地来了,虽然依然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好。这对在两天内连续试了八次毒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状态。
“昨天你给我吃了什么?”鹤梨一来就问,然后握了握拳,“我觉得身体又充满了力量,好像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血液迸射出来,今天继续放血不在话下。”
江决看了看她发白的嘴唇,半晌,“你还是悠着点。这东西治标不治本。”
“怎么不治本了?你给我吃的不是什么十全大补丸吗?”鹤梨开始念叨,“集天地之精华,汇万物之灵气,源源不断,采阴补阳……”
江决无语,没好气地说,“玉露丹,常常喂给将死之人的。”
鹤梨瞪大了眼睛,“什么?我就试个毒虚弱两天,这就快死了?”
“有我在,哪那么容易让你死。”江决不急不缓地打开药箱。
“那你是什么意思?”鹤梨不解。
“恢复精神用的。”江决拿出昨夜新配的毒。
鹤梨想了一下,明白过来,有些将死之人,尚有要事要交代,借着玉露丹,能回光返照一下,等服了丹药,交代了后事,就可以安心去了。
“张嘴。”江决不带感情地说。
“啊?”鹤梨还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咕咚”一下咽了下去。
“……你是想毒死我吧?”鹤梨伸着手指责他。接着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今天要试的毒。鹤梨的手抖了抖,收了回来,找了个干净地,运功去了。
江决说得没错,玉露丹治标不治本。虽然舒缓了鹤梨身体上的不适,可真正中了毒,体内因为中毒和失血过多而造成的虚耗还是明显体现出来。这一次,鹤梨运功的时候,只觉得周身缺乏气力,脑袋发晕。可她咬咬牙,还是气运丹田,将毒在体内循环一周天,随后江决解了毒,放了血。
只是一次,鹤梨的额头上就全是汗,她喘着气,瘫坐在地上。
“地上凉,快起来。”江决皱着眉头。
鹤梨看了他一眼,废话,要是起得来我至于坐在这地上?你要是真有心,就把我扶到椅子上去歇息。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力气说了。
可还没等她眼刀使完,就见江决一步步朝她走过来,鹤梨心想:这是良心发现了?
结果江决只是掰开她的嘴,又喂了一粒。
……
鹤梨心中暗骂,这江湖郎中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可接下来,鹤梨惊掉了下巴。江决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从膝弯出穿过,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还在她腰后垫了枕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接着取了块湿巾,细致地为她擦起了额上的汗。
鹤梨震惊不是没有原因的。
玄医谷少谷主天纵奇才,医术精湛,武功绝顶,相貌堂堂,从烈性侠女到绝色歌姬,上至皇家贵女,不少人对其芳心暗许,常有装病去求他医治的,而他呢,诊病便认真诊,却以礼相待,从不逾矩,从未听过他对哪家女子格外关照。有烈性女子去玄医谷求亲,可这位少谷主,偏是油盐不进,宛如无情无欲的神仙,都回绝了去。因此,江湖上都传,这位少谷主许是不好女色而好男风,更有离谱的,说他与那万剑宗的俞风墨暗藏私情……
与俞风墨的事鹤梨自然是不信的,只是一直以来,江决都与她颇有距离,鹤梨以为他当真是那种讨厌女人的人,真的好男风也说不定。
可如今,他对自己却温柔而体贴。鹤梨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的草木气息,盯着面前离自己很近的江决的脸出神。江决的睫毛如扇如雨,在眼下投射出三角形的阴影,而他的眼睛,像一汪湖水,给人平静的力量。确实是江湖闻名的美男子。
“看我做什么?”江决察觉到鹤梨的目光。
鹤梨眨了眨眼睛,“你好看,我当然要多看几眼。”
“……”江决擦汗的手顿了顿。
看到江决不说话,鹤梨心思一动,“江决,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好看。”
“运功。”江决扔掉湿巾,转身就走。
转身之际,鹤梨确认她没看错,江决的脸上竟然有一丝诡异的红晕。
第二次试下来,鹤梨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抱着一点希望看向江决的时候,之间江决摇摇头——又没中奖。
鹤梨忍不住在心里骂,到底是哪个龟孙下的这么邪门的毒!不只要折磨中毒的人,还要折磨她这无辜的试毒人。让她逮住,非得宰了不可。
骂归骂,试还是要继续的。休息了片刻,鹤梨示意江决可以继续。江决把了下她的脉,然后点点头。
三次之后,鹤梨整个人宛如虚脱,连运功的力气都没了。她向江决请示,能不能再给一粒玉露丹。江决摇摇头。
“为什么啊?”鹤梨有点郁闷。
“你的身体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倘若现在给你,短暂恢复精力后,你的身体会被这种假象迷惑,在下一次运功的时候,你会透支自己所有的体力。”
而鹤梨今天,还需要尝试两次。
她垂着头,看向自己的手。江决取血、放血时已经足够小心翼翼的,甚至轻柔到让她感觉不到痛楚,可她的指尖还是留下了许多窟窿。如果说在江湖上受的伤宛如一座山峰崩溃坍塌,那她手上的这点伤,大概只是一株小草被风吹动的程度。莫名地,鹤梨想到从前,有次重伤昏迷,醒来时,一睁眼便看见好几张关切的脸,那是师兄师姐,他们嘘寒问暖,二师姐还会给她做香甜的梨花酥。那时候身上的伤很重,浑身都痛,可是那些关切的表情,却像梨花酥一样,让鹤梨从心底觉得甜丝丝的。鹤梨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宁愿受无数次的重伤,只希望睁眼的时候,他们还在。
也许是因为虚弱吧,她现在觉得自己有点情绪化。可接着,她就开始敲打自己,不准情绪化,坚强起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这是自己发过誓一定要做到的,必须振作起来。
江决看见鹤梨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的呆,表情有点忧伤,正要探究,就看到她忽然双手握拳,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我好了,继续吧。”
江决有点担忧地看了看她,最终还是没说话,递给了她一颗毒药。
在试前三次的时候,鹤梨还能勉强有意识,可从四次开始,鹤梨就仿佛喝醉了一般开始胡言乱语。
“江少谷主~”鹤梨在毒的作用下,整个人在发烧,脸颊潮红,说话断断续续,“我是不是太不幸了,怎么试了这么多次……还没……没找到解毒……顺序。”
“哪个龟孙下的毒,我以后……以后抓到了非让他……让他断子绝孙!”江决沉默了。
“你说,你一代神医,你是不是不行……”江决脸色铁青。
“啊不对,溯溯说过,不可以……不可以说……说男人……不行。”江决的脸更黑了。
正准备给她放血,就见鹤梨缩了缩手,“我……我不怕疼。”
江决盯着她缩回去的手,“……”
“我想吃……吃红烧肘子……玉米虾仁,还有……还有梨花酥。”
江决没理会,准备掰出她的一根手指。
“我……好想他……为什么丢下我。”江决手下的动作一停,抬头看了看鹤梨的脸,她像发了高烧一样神志不清,眼角却闪着晶莹的泪水。
“为什么……丢下我?”鹤梨带着哭腔,“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别……别丢下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透着无限的委屈和酸楚,江决回想到她平时笑眯眯不正经的样子,不知道这个女孩都经历过什么。“浮生若梦”可以让人看到心底最深的渴望,出现的幻觉往往是曾经经历过的最美好的回忆。她……也是从不将内心最深处的事向人诉说吗?
鹤梨还在苦苦地哀求,“别丢下我,好不好?”
江决低低地说,“好”,然后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珠。像是听到了这声安慰,鹤梨的呼吸慢慢平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