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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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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趣,有趣。”一锦衣公子摇着折扇,一头长发泼墨般地懒散垂在身后,一双桃花眼正望着那出戏。这人身旁,立着一位神采卓然的公子,他身上罩着墨绿色的长衫,剑眉星目,鼻梁英挺,头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简约木簪钗起来,仿佛自丛林深处的浓雾中而来,周身散发着草木的气息,神秘而俊雅。

    锦衣公子盯着湖岸那场戏:“这少年武功明显在那贼人之上,却不一次将其抓住,而是多番戏弄,就像……”

    “狸狌捕鼠。”身旁的公子嘴角噙着笑接过话头。

    “正是。”锦衣公子侧向他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两年未见,江兄神采依然,听闻江兄闭关两年,潜心医药,想必近日出谷,已是大有长进,不愧是年纪轻轻便闻名江湖的少谷主。”

    原来这位着墨绿色长衫的公子正是当今玄医谷的少谷主江决。

    “史阁主谬赞了,医术深奥玄妙,江某虽有所成,却也只是九牛一毛。”江决朝着阁主谦虚道,随后看向眠镜湖,目光深远,“两年闭关,谷内风景如旧,野花烂漫,远离喧嚣,却不想世事变迁,旧人旧事竟恍然如梦。”

    “果不出我所料,江兄今日是为旧事而来。”史阁主摇摇扇子。

    “瞬息阁通晓天下事,史阁主自然知我所求。”江决语气平淡,并不意外。

    “可是为梨花谷那位?”

    “是。”

    “世人皆知他犯下大错,你又何必将自己也搭进去。况且,距离那事已经两年,万剑宗满门尽灭,梨花谷乱草丛生,你这样有何意义?”

    “世间诸事多是无意义的。”江决淡淡地说,“我只为真相,只为他的清白。”

    “清白?”史阁主眉毛一挑,“你如何得知他是清白的?”

    江决眼里透着坚毅,“他是那样的人”。

    史阁主没有接话,只是默默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筒递给江决,“你尽可看看。”

    江决却只望着远处,不接,也不语。

    史阁主挑衅地笑了,“可是不敢?”

    江决远远地指了指落雪湖心亭,“我与他曾在此下棋。”他眯着眼回忆,“那年冬日,大雪纷纷,人鸟声俱绝,眠镜湖已成了一块冰镜,天地一白,我烧了热酒邀他共饮。他很高兴,与我大谈梨花谷的日子和江湖见闻。”

    回忆起那短暂的时光,记忆就仿佛一场戏,台上的人唱起来了,便无法中途暂停。

    那年冬天,大雪簌簌,天地苍莽,一片寂静中,唯有落雪湖心亭热酒沸腾,江决与俞风墨二人对坐,对弈之后,痛饮一场。酒带来的热量从心头发散到四肢,熨红了两位江湖侠士的脸,竟成了这白茫茫大地唯一的颜色。二人从药谷讲到梨花谷,从用药试毒谈到练剑酿酒,恍若多年知己,伯牙子期。可即使畅谈万千,也终有结束的一刻。那是一场裹挟着风雪和滚烫烈酒的告别——俞风墨为救江决自断左臂,裴宗主急召他回梨花谷。

    江决记得自己懊悔又愧疚,问他:你恨吗?我可以让他还你一臂。

    俞风墨淡然一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不是我的江湖。”

    “俞兄让我自惭形秽。”江决摊手摇头。

    “救你,是我的江湖。”俞风墨笑道,“可救千万世人,是你的江湖。”

    “俞兄说笑了。”江决看着对面双眼明亮的俞风墨,于是明白,他的江湖,不在于人,而在于己。

    那本该是短暂的一别,可江湖莫测,没人能预料到,那一别竟是后会无期。

    有鸟雀飞过,蝉声大噪,眼前的湖心亭冰雪消融,正值夏日,绿树浓荫。

    史阁主神态不变,摇着扇子的手却停下来。

    “江湖上都传他为报玉松山大会上万剑宗受辱之仇,不顾仁心道义,杀了烈云宫掌门。”江决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史阁主,“这话,我从来就不相信。”

    史阁主笑了,收回了手里的东西,“看来我今日还是猜错了你的来意。说吧,少谷主,你想知道什么?”

    “梁禅。”江决简短地说,“我想知道,谁帮了他。”

    “我要玄医谷七方之一。”

    “成交。”

    话音刚落,朗朗云天忽然暗下来,远处传来轰隆雷声,声响之大似有巨斧劈天,风也跟着呼啸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湖中水色黯淡,湖岸的杨柳被吹得摇摇摆摆,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街上的人形色匆匆,商贩呼喊着挪摊位,稚子哭闹,犬吠不止,一片嘈杂声中,山雨欲来。

    ——

    甜水巷里,一棵茂密的大柳树承接着这一生不知道第几场疾风骤雨,枝干坚毅地挺立在风雨中,枝条却摆出屈服的姿态,低垂着,飘摇着。柳树旁的一户人家里,只有一豆烛火在床头摇曳,破旧的纸窗外是瓢泼大雨,屋内不少地方也淅沥沥地漏雨,床上的小姑娘脸色呈现不正常的潮红,双眼紧闭,身体不住地颤抖,额前已是一片湿汗,一个老妇人正端着碗,用勺子盛了药,轻吹几口,将药朝那女孩嘴里送去。

    老妇人刚喂完药,门忽然被敲响,她放下缺了口的碗,擦了擦额间的汗,朝门外走去。

    门扉轻启,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站在外面,发丝贴在脸上,衣服也皱巴巴的,他没有伞,眼里却没有一丝狼狈,来人正是鹤梨。

    “大娘,我可找对了地方?”他笑着说。

    老妇人一见恩人来了,赶忙将他请进去。

    屋内不甚明亮,房间也不大,除了桌椅,家具统共没有几件,屋顶上有几处还淅淅沥沥地漏着雨,让本就简陋的房间雪上加霜。

    鹤梨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的小姑娘,不等老妇人招呼,主动询问起来:“小姑娘可好些了?”

    老妇人一边取来茶碗,一边说:“大夫开了药,已经一个月了,人始终是醒不过来。”

    鹤梨自己寻了椅子坐下,“她生了什么病?”

    “大夫说是伤寒,可哪有伤寒久久不醒的。”老妇人以手掩面,“这孩子命苦,从小就没了爹妈,跟着我生活,都怪我,没有照看好她。”

    鹤梨沉默片刻问,“她是如何生的病?”

    老妇人满脸痛苦,“我也不知,那日她出门去玩,她从小就这样,喜欢在巷子里乱跑,往常我要寻她,只喊一声就好。也不知怎么,那日喊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我出门去寻,结果在巷尾找到她,那时她就已经这幅样子了。”

    “这便怪了。”鹤梨挠挠湿漉漉的头发。

    老妇人这才想起来这位少年还湿着,赶忙取了布巾递给他,还倒了热茶,“恩人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用着,别沾了寒气。我老太婆姓韩,不知恩人姓名?”

    鹤梨接过来:“不嫌弃。你不必称我恩人,我姓鹤,单名一个梨字,梨花的梨,叫我鹤梨就好。”他潦草地擦了擦头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钱袋,“这是五十两,那贼人听我说了您家的事,一脸懊悔地说要以后要劫富济贫,再不敢做这档子事。”

    老妇人正欲接话,只见鹤梨掏掏袖口,又拿出一个钱袋,比之前的好像还要鼓些,只听他说,“那贼人痛定思痛,除了还您五十两,还托我给您八十两当做赔罪。”

    老妇人一脸不敢相信:“当真?他当真这么说?”

    鹤梨握着老妇人的手,把钱袋塞进她手中,“真的,我‘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教诲了他,他已经决意重新做人了。”说着,眼睛还朝着大娘真诚地眨了眨。

    老妇人收下了钱袋,赶忙从中取出一百两,正要还给鹤梨,就听鹤梨又说,“我借您那一百两,就当是这茶水钱了。”

    老妇人哪里敢受,只是一个劲地把钱往鹤梨手里送,“这可使不得,鹤少侠,你已经帮我太多,我这老婆子怕是卖光了这房子也还不起,一百两我还是还你吧,你的好意,老婆子我记一辈子。”

    鹤梨没接,只是问:“小姑娘的病,你可知还有多久能好?”

    老妇人摇摇头,“如今的药只是吊着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我每日都求她快些醒来叫我一声奶奶。”

    “既是不知,那以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韩大娘,人命关天,你不必与我推辞。”鹤梨接过钱袋,又放回桌面上。

    话既说到这,老妇人便没再拒绝,感动得涨红了脸,噗通一声跪下:“鹤少侠!我孙儿有你相助,今生今世我韩老太婆没齿难忘。”

    鹤梨赶忙扶起她,“言重了言重了。”她看向床上的小姑娘,又问:“大娘可有另寻大夫为她看病?”

    老妇人擦着眼角的泪,“看过许多大夫,都说看不出。我那丈夫是个木匠,平日里给别人做桌椅家具,我给旁人洗衣,孙儿未病时,还有些积蓄,如今我那丈夫死了,再加上给她看病,已没多少银子了。鹤少侠,你的恩情,我真是无以为报啊!”

    屋内雨声淅沥,漏雨的地方用盆子盛着,窗户也簌簌漏风,这座房子,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艘破船,无法留住一丝温暖,可烛火闪烁中,却成了祖孙俩唯一的庇护所。

    鹤梨不是医者,萍水相逢,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他沉默着,站起身,环视这房间一周后,准备告辞。

    老妇人见他要走,也站起身道:“少侠欲走,我老太婆便不拦你,可不知你可愿意喝一口热汤,就当是替我可怜的孙女谢过你了。”

    鹤梨正要答不必,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小的呢喃。回头一望,那小女孩不知是病情加重还是怎样,嘴里稀里糊涂地说起胡话。

    这下顾不上告辞,老妇人和鹤梨同时冲向床边,看望小女孩。

    床上的小女孩双颊潮红,蹙着眉头,紧闭双眼,浑身抽搐,嘴里不知说着什么,额头全是汗。鹤梨不知是何情况,那老妇人却显然熟悉很多,她熟练地拿来一块浸湿的巾布,替小女孩擦拭额头,脖颈,然后掰开她紧紧攥住的拳头,替她擦拭手心。

    “这是……?”鹤梨问。

    “她每隔七天便要发作一回,口吐胡话,浑身发烫,有时还会睁开眼睛,可却不知看向何处,骇人得很。大夫说发作的时候用巾布擦拭全身方能缓解。”说着,便要撸起女孩的袖子,擦拭胳膊。

    就在这时,一阵细小的光芒晃了鹤梨的眼。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女孩手腕上带着一根金尾藤丝编成的手环,金尾藤丝韧性极好,虽然是植物,却闪烁着金色光芒,它被巧妙地编织成海浪的纹理,层层叠叠环绕起来,手环间还串着银尾藤丝编成的小鱼和海贝。

    鹤梨胸中一阵激荡,想去触碰,又察觉不妥,收回了手,定了定神问道:“小姑娘的手环看起来颇值些钱,为何不当了去换取药钱?”

    “这个啊,这不是金子,是一种草,不值什么钱。”老妇人一边擦一边说,“只是当年一个过路的江湖侠士编来逗我这小孙女开心的。我们家贫,买不了女孩喜欢的小玩意,这个手环她喜欢,就一直戴着。”

    “不知是哪里的江湖侠士,竟有这般闲情逸致。”鹤梨看着手环,呆呆地问。

    “忘了是哪家,只常听他念叨家里有很多这样的草,还有梨花。那侠士当时受了伤,被我这小孙女发现,我丈夫那时候还在,替他敷了伤。走的时候,他就送了我孙女这根手环……”

    老妇人还在说,鹤梨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那根手环明晃晃的,小鱼和海贝坠子在手腕见摇曳,渐渐地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合,一样的金尾藤丝编成的手环,一样层叠的纹理,一根根整齐交错,一样的银尾藤丝的坠子,不同的只在于那个坠子是一只兔子。

    鹤梨仿佛坠入梦里,恍惚中又听见那个声音,“我们的小兔子又躲在这里了。”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在头顶。

    “小兔子乖乖,快点出来……师父,小六又躲在梨月洞里了,你快来看看。”

    “小兔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叫你师兄管束一下。”无情的声音响起。

    “师兄,师父说……”

    “我这不就在管束她了?来小兔子,你出来的话,师兄给你编兔兔手环。”

    片刻,一只小手从洞中伸出来,银尾藤丝编成的小兔子垂下耳朵,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

    “少侠?鹤少侠?”老妇人的声音将鹤梨唤醒,他再次看到床上痛苦难堪的小女孩,雨声也在同一时间贯入耳朵。

    是了,当然是你了,这世间还能有哪个江湖侠士如你一般有闲情逸致?

    可是没有了,一切都不复存在,就连当年的小兔子如今也要变成狮子,变成毒蛇,在这片江湖中,凶悍地为你们撕咬一份清白,保护你们留下的每一丝痕迹。

    “大娘,”鹤梨目光如炬,“这小姑娘,我非救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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